李真受审纪实

 

    李真案震惊全国。   

    这个自称“河北第一秘”,能量和权力大于职务的秘书,在监所里顽强抵抗了108天,百般辩解,拒不交待问题。但是在第109天,他心悦诚服地交待了。   

    为什么?   

    1992年到1999年,李真在任河北省委办公厅秘书、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省国税局副局长、局长期间,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索取、非法收受他人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676万余元、美金16万余元。李真还伙同他人共同侵吞东方租赁有限公司河北办事处人民币1872万元及秦皇岛中兴电子有限公司股份和尼瓦利斯有限公司股份共计人民币2967万余元。贪污、受贿数额特别巨大,犯罪情节特别严重,2002830日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受贿罪、贪污罪判处李真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宣判死刑的消息,全国电视新闻联播。   

    从他的脸上看不到恐惧。   

    在最后时刻,灵魂主宰了肉体。   

    李真“诚恳地向党请求:将我处以极刑,用我曾可耻的一滴血谢罪国人”!    

  

   1、僵持不下   

 

   李真与专案组形成僵持局面。   

    表面上看,对阵双方都还很平静,但当事人的心理却在起着变化。   

    李真虽然没有开口交待问题,但思想并没闲着。他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自己。   

    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钱就那么可爱吗?祸患是怎么酿成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贪欲?是肉体的渴望,还是灵魂的需求?古来芳饵下,谁能不吞钩?但这个钩吞得太不值了。   

    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那种等待有人相救的心理虽然一时一刻也没有减弱,但从内心深处仿佛又滋生出一种更有魅力的东西,在向他招手,在呼唤他走过去。   

    那不是物质的东西,不是金钱,也不是女人,而是精神,捉不住,摸不着的一团精神。   

    只有在那团精神里,他才能得到慰籍,才能重新审视自己。   

    专案组的危机感越来越大了。虽然外围调查取证,拘捕有关犯罪嫌疑人,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李真不开口,主攻目标突不破,一切都等于零。   

    怎么收场?怎么交待?问题十分严峻。   

    如果案件真的不了了之,那么侯磊将承担很大的责任和风险。   

    虽然牵头的是中央纪委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又从兄弟省市抽调了骨干办案力量,但基础队伍还是河北省人民检察院,作为河北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专案领导小组副组长的侯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李真没有问题——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底”在侯磊手里,在许多举报人手里,只能说,如果落实不了这些问题,他侯磊就要有问题了,而且身在河北,跑也跑不掉,风险、后遗症可就大了。   

    审讯力度不断加强,审讯技巧更加精益求精,然而李真以不变应万变,死活不开口,开口就是狡辩。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车骨头半车肉,全交给你们了,一死无大难,讨饭不再穷,看你们把我怎么着?   

    侯磊在思考、分析李真的言谈举止,研究审讯的细节过程,寻求二者的交叉点,不要总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互不搭界。   

    猛然间,他顿悟了。   

    “低调、稳妥”,应该“低调、稳妥”啊!   

    “低调、稳妥”,这是刘丽英同志的指示。   

    刘丽英是中央纪委副书记,专案领导小组的组长。   

    什么叫“低调、稳妥”?丽英没有具体说,你得去悟。   

    一味地紧绷着弦儿,不断地上镙丝扣,效果不一定好。急于求成,不断加压,有时会适得其反。   

    要低调稳妥,不要高调强攻。   

    现在李真对强大的审讯攻势已经麻木了,是没有感觉的,因此那审讯也就不起作用了。   

    得给李真换换口味,换新人去审,不,去谈。   

    他想到了陈晓颖。   

    陈晓颖是唐山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现任唐山市检察院检察长),论资格,论经验,他比那些从兄弟省市抽调来的冠有各种荣誉头衔的办案高手并不占有多大优势,按正常规律选不上他,但是进入专案组后,他显示出了不容忽视的能力和水平,铁筢子挠痒痒——是个硬手。   

    他是200031日上的案,被分到最分枝、最末梢儿的4号小组,负责涉案嫌疑人张某给李真办的那张信用卡的调查。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调查清楚了,但只有十来万元,撼动不了李真。还得找大饽饽。李真不开口,专案组急需重型炮弹。正在这个时候,陈晓颖把一块大饽饽,一发重型炮弹,300万元赃款送了上来。   

    张某交待,他为李真准备了300万元的政治活动资金,存在大连某银行的保险柜里。陈晓颖带人去取,果然有100万元的现金和200万元的存单。   

    他于2000317日从大连赶回石家庄,这一天正好是他45岁生日,侯磊检察长为他订做了生日蛋糕,又庆功,又过生日。陈晓颖极为感动,喝了一斤白酒。同志们怕出事,把手枪给他下了。这人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特豪放。喝酒是表现之一。   

    喝酒归喝酒,他的头脑永远是非常冷静的。他见侯检察长虽然庆功,开始还是很高兴的,但后半截忽然晴转阴,脸拉得老长。他是否在怀疑这300万元赃款的性质问题?   

    果然,恰恰是陈晓颖的“豪放”提醒了侯磊。他想,大家太急于想拿到这样的证据了,包括陈晓颖,也包括他自己。在这种心态下取得的证据,很可能有假。他觉得这300万元有问题。怎么证明这就是李真的活动资金呢?就凭张某的一句话吗?显然还需要其他的旁证。可是张某又提供不出来。   

    几天以后,陈晓颖急返秦皇岛,临行前向侯磊检察长秉明300万元赃款还要进一步查证落实,使其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侯磊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他。好鼓不用重槌敲。二人不谋而合。   

   

 2、陈晓颖崭露头角

 

    乘坐小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陈晓颖,脑子也在急速飞转。交待300万元的张某到底想达到一种什么目的?察颜观色,张某并不特别想保李真,信用卡的问题很容易就交待了,这300万元通过反复查证,才被迫交待出来,而且吓得直出冷汗。如果只是为他人准备资金,而不是自己贪污公款的话,不会紧张到这种程度。因此很有可能是张某嫁祸于李真,蝎虎子断尾巴——使的是脱身之计。他利用了我们的先入为主,利用了我们的急于求成,利用了我们的疏忽大意!   

    还庆什么功,而是应该补过!如果一线审讯人员抛出这个炮弹去攻李真,会闹出多大的笑话,陷入怎样的被动啊!   

    他越想越着急,越想越懊悔,要同驻秦皇岛的同志把这个问题彻底弄清楚。但是刚走到半路,他就被总部召回来了。他只得电话通知那里的助手们,一定要查清这个问题,不能耽误大事。   

    侯磊没有让一线审讯人员使用这个炸弹,他耐心地等待着。稳当驶得万年船。   

    可是一个突发情况使他必须把陈晓颖召回来。李军跑了。李军是李真的情人。本来是秘密监控着她的,但是她跑了。这个女人很有本事。   

    查陈晓颖的经历,他曾经到云南、澳门等地追捕过犯罪嫌疑人,惊心动魄,很有手段和胆量,连黑道上的人也不得不佩服地说:“陈先生果然胆大心细。”所以侯磊要把追捕李军的任务交给他。   

    很明显,陈晓颖已经从专案组的最外围、最分枝的部位,逐渐向核心部位杀上来了。   

    找到李军是关键的关键。大家在一起分析抓捕的三条线索。好像都很重要,应该齐头并进,一起抓住不放。但陈晓颖说,我们可以毁掉一条,养活一条,经营一条,千万不可平均用力,都抓得太紧,那就没有文章可作了。   

    北京一位女士的线索可以毁掉,她不是李真固定的女朋友,价值不大,投入太多,徒劳无益。一位影视制片人的线索应该养着,活着,让其为我所用。李军外甥女这条线索要巧妙地做工作经营着,这是寻找李军的起点。   

    把北京那位女士找来询问,果然只是在电话里呼过李真一回,李真也没有回话,再无其他联系。于是干脆放掉了。   

    与制片人保持着电话联系,不冷,也不热。   

    陈晓颖带人到秦皇岛去经营李军外甥女那条线索。李军的外甥女是个很清纯的姑娘,特别关心她的小姨李军。陈晓颖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装做很自己人的样子打听李军的下落。但是她不知道。李军是不会让她知道的。她只很抱歉地提供出,小姨给她打过一次电话。什么时间?这很重要。她比较准确地回忆起了那个时间。这就行了,一查就清楚了。   

    那个时间李军是用手机打的长途漫游,只有5秒钟。紧接着,那姑娘又给沈阳打电话。姑娘虽然没有说这个,但电话线这条线索是非常准确的,陈晓颖找到了沈阳接电话的那家整容院,并很快查出,接电话的是整容院的一位女医生。   

    他跟女医生摊牌了,问李军藏在什么地方。她不说,她不能出卖朋友。陈晓颖哈哈一笑说,你不说就不说吧,我们不能强人所难。但我要告诉你,我们抓不抓李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黑社会在追杀她,她身上带着巨额赃款呢。到我们手里,她反而更安全了。说完没事人似地走了。   

    女医生回去就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李军,她为朋友的安全担心啊。李军害怕了。图财害命,杀人灭口,种种不祥的预兆缠住了她。在得到这一信息之前,她本来是很悠闲的。女医生把她安排在一个小山村里,小山村里还有温泉。她就一边洗着温泉澡,一边体验生活。她对别人说,她是个作家,下乡体验生活的。这回不敢洗温泉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思想斗争,想主意。几天下去,吃不香,睡不着,也不打扮,也不“叨扯”了,人就不像个样子了。   

    陈晓颖等待着,他觉得养着的那条线索该活起来了。果然制片人给他转来一封信,是李军写的。那是一封“投诚”信。她跟制片人是朋友,二人分析利弊,觉得只有向专案组“投降”才是上策。制片人为与陈晓颖保持良好的关系,对促成此事起了积极作用。   

    陈晓颖到小山村去接李军,一进屋,李军赶忙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不知道是表现欢迎好,还是表现被动好,要不就显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她全做不出来,她感到作为一个女人的软弱。她的目光给人一种求救感。   

   

    3、时机成熟了

 

    人高马大的陈晓颖立刻让她的求救感得到了满足。在他的资料库里,李军是个光彩照人的大美人,但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美人模子,没有了光彩,更不照人了。小脸焦黄,形容憔悴。更可笑的是,为了伪装,还戴着一头颜色发红、形状怪异、不三不四的假发。这是一个见过大钱,见过大世面,而今落了难的女人。陈晓颖产生了同情感。他走上去握了握那双娇小的手,以示关心和安慰。   

    陈晓颖似乎有了一种把握。这时候秦皇岛的“战友”已经查清那笔所谓的“政治活动资金”并非是给李真的,也就是说跟李真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张某自己贪污的公款。他只是想借李真点光。这是一个已经预料到的波折。但现在有李真的情人在手,相信能够堤外损失堤内补,挖出更有杀伤力的炮弹。   

    专案组最困难的时刻,是李真不开口,李军抓不到。僵持了两个多月。现在李军抓到了,有了打破僵局的可能,领导和同志们活跃起来。陈晓颖越发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在陈晓颖跟李军的“对局”中,二人的智力、阅历等等显然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她本来想越说得少越好,混在这里被保护起来,不至被坏人追杀就行,但哪里知道,陈晓颖那双充满人类终极关怀般的眼睛,特别能够调动她说话的积极性,因为她太需要这种关怀了。   

    她说经她的手替李真向高某要过50万元。那是在北京她和李真自己的住宅里,李真带来一大一小两只装钱的箱子,装上这50万元就走了,二人连亲热一下都没有。第二天李真从香港给她打电话过来,说正跟一位朋友喝酒呢,那朋友便在电话里嚷着说:“李军,你也过来喝两盅吧!”   

    这个细节很重要,看来李真已经把两箱子钱处理好了,所以才有心思喝酒。   

    李军继续交待说,李真从香港回来后,交给她一个信封,内装一张卡和一把钥匙,嘱咐她说,这可是最为重要的东西,把自己丢了,这东西也不能丢。要保存好,藏起来。过了几个月,李军接到李真的电话,让她把信封里的东西交给一个人。指挥她一定要自己开车去,不要有第三者。把车开到府右街道口处,交给坐在奔驰车里的那位朋友。李真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李军顺利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事实证明,侯磊打陈晓颖这张牌是打对了,而且还打得非常巧妙。这之前,一个多月李真不开口,他就想让陈晓颖上,发挥陈晓颖学识和才辩的优势,给李真换换口味,好比一个人总吃高档菜,山珍海味等吃腻了,那就让他吃点野菜吧,陈晓颖就是这把野菜,保管能起到换胃口的作用。   

    但是,他沉住了气,没有一步到位让陈晓颖去审讯李真。因为条件还不成熟。王牌出早了也是浪费。先“雪藏”着,先让他扫清外围,铺平道路,最后决战,才能成功。   

    现在时机成熟了。   

    他了解陈晓颖。对全省各市的检察长他都了解,对副检察长重点了解。陈晓颖最早走进他的视野是在1994年,那时他还没有任河北省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而是在保定当市委书记。全省刑检工作会议在保定召开,作为市委书记的侯磊出席一下。出席一下竟然深入到跟与会同志们同桌吃饭,使陈晓颖很感兴趣,主动与之攀谈。谈些什么陈晓颖忘却了,总之他给侯磊留下的印象是很能说。   

    侯磊当省院检察长后,接触就多了。陈晓颖知道侯检是个文人,著书立说,很有学问,便特别想请教一下,于是就更“能说”了。偏偏侯检还爱听他“白话”,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知识面广,文学、历史、法学、政治、科技、绘画、佛经,都知晓一二,而且组合运用起来还能差强人意。   

    这些非工作范围内的交往和了解,今天派上了用场。   

    加上陈晓颖进入专案组后的良好表现,加上已经获取了至关重要的证据,面对李真的死硬抗拒,他决定出陈晓颖这张牌了。   

    这是一张什么牌?“大鬼”?点最大?一上去把别的全毙了?非也。李真不吃这个。这是一张很特别的牌,点大不大你看不出来,但能够把你罩住,降伏住。打的不是少林拳,而是太极拳。   

    既然陈晓颖最能说,最善侃,为什么不可以让他跟李真说一说,侃一侃呢?他突发奇想了,他的情绪激动了起来。李真早就信仰危机,现在更加危机了。别看他表面上很强硬,内心却是无比地空虚。我们为什么不乘虚而入呢?   

    入不进去那是方法不对头,思路不一致。   

    李真在想什么?贪欲是什么?贪欲是物质和精神的混合体,表现在物质上是金钱,表现在精神上是野心。现在这些东西他全部失去了,他失重了,渴望着能得到一种东西使他保持平衡。此刻急需填补他精神上的空虚。   

    怎么填补?只有精神和思想的交流,随便聊一聊,说一说,甚至侃一侃。难道还能指望李真接受你的任何说教吗?   

    对于李真来说,那些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和收获?   

   

 4、选将

 

    李真的抵抗已经快达到一百天了,再也不能迟疑了。   

    侯磊检察长走进了陈晓颖住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思考案情,听到有人进来,立刻翻身坐起。见进来的是侯检察长,便下地让座。   

    侯磊坐下,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上。审李真。”   

    他以为陈晓颖接到这个任务,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或激动,或谦虚,所以他故意说得很平淡,想使他稳住情绪,冷静思考问题。   

    没想到陈晓颖太冷静了,冷静得有点令人难以接受。   

    他不露声色地说:“可以。”   

    没有推辞和谦虚,好像早就等着这个呢。   

    “能拿下吗?”   

    “能!”   

    他好像太有把握了,也就是说,太轻敌了。侯磊沉默不语地观察着他。这是一种审视和质问。陈晓颖却没有慌,进一步说:“请侯检放心,保证拿下!”   

    侯检却不能放心。他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盲目乐观?他不能断定陈晓颖是否知道了他的意图,因为这个意图还没有来得及说,陈晓颖不给他这个机会。如果他推辞一下,谦虚一下,或者摆出一副很有压力的样子,侯检察长自然就把话说出来了,把意图带出来了,把方案拿出来了。没想到陈晓颖却把口封死了,毫不谦虚,满有把握。   

    那么他只有向陈某人请教了,你到底有什么妙招儿。   

    “说说你的想法。”侯检察长说,注视着他。   

    陈晓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按我的办法干,给我指挥权,以我为主。”   

    这的确是一种想法,但侯磊想听的是办法,他没有正面回答。   

    不过他这种出人意料的大胆要求,更使侯磊高兴,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敢于别开生面的人,再按老套子办事不行了,他没有说出办法,恰恰证明那办法的新颖和特别,一句话半句话是说不清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觉得已经接近他所希望的那个点了。   

    所以他立刻鼓励说:“当然,按你自己的方式。你是儒将。”    

    “谢谢!”   

    侯检察长接着说:“我保证做到,别人不干预你、指挥你。审讯一线由你全权指挥。”   

    “谢谢!”   

    他断定陈晓颖要打破常规、别创一格地跟李真较量一番了,很可能就是谈话,聊一聊,侃一侃,他有这种实力和艺术。这对李真正是一道可口的菜。   

    “祝你谈话成功。”他点明了说。故意没有说“审讯”成功。   

    陈晓颖立刻做出感激状,说:“谢谢侯检的理解和支持。”   

    对于谈话的方式,侯磊检察长虽然还有很多想法,但他觉得不宜多说了,那是由个人思想水平、知识结构和对谈话对象心理把握的程度来决定的,完全是个临场发挥的问题,一样的米面,各人的手段,说多了反而有害无益。   

    但是有一点他提示陈晓颖必须千万重视,那就是证据。那怕是这样的聊天谈话,证据的运用也是十分关键的,万万不可忽视,但要运用得巧妙。   

    这又是刘丽英同志的指示:“重在取证”。   

    为了确保此役的胜利,侯磊等待着陈晓颖从李军那里拿下了最为有力的证据,然后才让他真正面对李真,同时为了支持这次谈话,专案组又加紧取得了其他一些有关证据,侯磊希望这些都能成为陈晓颖很好的“谈资”。   

    “要把这些证据,从头到尾再好好熟悉几遍。”侯磊说。   

    “我们早就有所准备,早就熟悉过了,明天就可以上了。”   

    他沉不住气了。   

    侯磊把脸撂下来了。   

    他说:“千万不能急。还要看李真的全部举报材料,包括背景材料,制定出详细的突破方案来。这跟放开聊天或谈话并不矛盾。”   

    陈晓颖感到姜还是老的辣,聊天和谈话只是一种形式,全权指挥也只能是一种手段,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科学分析和思考的基础上,才能发挥它们的作用。所以前期还要做大量的工作,不能今天领了任务,明天就跟李真面对面比试起来了,那样肯定要失败。   

    他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个思想活跃、学识渊博、口才出众、胆大心细之人。个子不低,长得很壮,与人握手时会充分显示出那只大手的力量,握得很紧,还上下抖着,咧着大嘴,发出宏亮的笑声,眼睛闪着亲热的自来熟的光芒,灼灼地盯着你,使你不能拒绝他的真诚和友谊。   

    1955年出生,河北玉田县人。初中毕业后,到唐山钢铁厂当工人,后来又当团干部、党委秘书,25岁时开始干检察工作,从书记员、助检员、办公室副主任、批捕处长、起诉处长,一直干到反贪局长和副检察长。   

    他是非常注意学习的,上了电大,又读了刑诉法研究生,日语达到了学位外语的水平。他酷爱读书,遍读古今中外名著。无论外出还是聚会,身上总是揣着书,有针尖儿大的一点时间,眼睛也要落在书本上。   

    也许这是受了母亲家族的影响。母亲出版过长篇小说,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外祖父杨向奎早年就读日本帝国大学,是中国历史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全国政协委员,2000年以92岁高龄辞世,可谓一代宗师。   

   

 

 

李真受审纪实5、“王牌”

 

    陈晓颖受家庭和文学的影响,心地善良,疾恶如仇。工作思路新颖,与时俱进,永不定格。1996年,省检察院为配合新的刑事诉讼法的实施,在唐山市搞观摩庭试点,由过去的究问式改为控辩式。担任公诉人角色的就是陈晓颖。他太适合当这种角色了,他就喜欢与对手公平竞争,说理论辩,而不习惯居高临下,以势压人。那是就一起杀人案展开控辩,律师很有水平,陈晓颖更加精彩,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最后还是检察官的据理指控博得了满堂彩。此事给侯磊检察长留下了深刻印象。   

    陈晓颖这个人既有知识,又有谋略,也是个很自信的人。来到李真专案组后,早就跟手下的几个弟兄说过这样的话:“要突破李真最终还得叫咱们上。”同在一个专案组里,他早就留心着呢。他发现李真爱说话,有时还爱咬文嚼字,知识面也不窄,好像什么都知道点,但又不太精。可是在审讯人员面前这些特长都不能充分发挥了。真应该让他充分发挥这些特长,跟他好好谈谈,保管有戏。   

    等着吧,实在审不下来,他就上,用不着那么费劲,聊聊天就行了,跟他交个朋友——也许这样的想法不对头,怎么能跟腐败分子交朋友呢?不管怎么说吧,交个心,让他把知心话对我说出来,对他暂时的朋友说出来,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朋友,尤其是被圈起来之后。   

    李真的心灵需要慰问和沟通,一沟通你不就什么情况都知道了吗?他会上赶着对你说的。不沟通,硬顶着,他就死不开口。   

    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跟李真亲近的冲动。他觉得这很可贵。这既是真正地帮李真,也能使专案组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所以他对弟兄们说:“最后咱们要把红旗插上顶峰。”   

    为了最后取胜,现在必须沉下心来,按侯检的要求,阅读和分析材料,排列证据,揣摸李真的心理,先把案情在自己这里明晰化。想象和推理是陈晓颖的长项。他断定,李军交待的那两只箱子里的钱,被李真全部转移到境外了,换成美元存在香港银行的保险柜里了;李真交给她,她后来又交给某人的卡和钥匙,就是开银行保险柜用的。他说得很得意。但有人驳斥他,说你太一厢情愿了吧?他说,是的,有点儿。但我们可以按这个“案情”去调查,取得证据。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接着又研究突破方案。是上去就抛证据,展开36小时强攻,还是放开了谈话,不限时间,温和一些,唠家常嗑儿,靠亲情感化李真,然后再巧妙抛出证据制服李真?当然是后者。   

    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又下去补充证据,特别是那50万元的中介费问题,找到了当事人高某,还到廊坊调查了工程的所谓招投标的情况,国税局故意把标底透露给了高某。   

    一切准备就绪,到陈晓颖跟李真接触的时候,李真已经是108天没有开口了。   

    陈晓颖能让他开口吗?这是一个谜。   

    除了侯磊检察长别人对陈晓颖都不太了解。他大大咧咧说说笑笑不像一个老谋深算满腹韬略之人,能对付得了李真?   

    过去设计了多少种方案,教育,开导,心理测试,声东击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突然举证,打他个措手不及,诱敌深入,设置谜宫,生活关心,思想感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想一想,108天,大家都没闲着啊,软的硬的明的暗的都使了,包括谈心聊天,推心置腹,感情拉近,诚心诚意,不把他当外人看,但他就是跟你虚应故事,哼哼哈哈,石狮子灌米汤——滴水不进。   

    你陈晓颖还能有什么招儿?看来出奇制胜的计谋你是不会有的了,表面一看你就不具备这种素质,你所擅长的也无非是聊天神侃,感情上套套近乎,这已经都试验过了,不管用。   

    因此,陈晓颖能否成功,大家心里还真没有底。   

    不管有底没有底,陈晓颖必须解决问题,案子不能再往下拖了,拖不起了。   

    刘丽英同志召见了陈晓颖。   

    刘丽英问:“晓颖,有没有决心?”   

    他回答:“有!”   

    丽英同志表情严肃着,没有显出特别的高兴。她久经“沙场”,知道在许多情况下,绝非一个“有决心”所能了得。但她对这个很自信的青年人充满了期待。   

    “多长时间能拿下?一个月行不行?”她问,显出了渴望。形势已经不允许再拖下去了。   

    陈晓颖说:“应该没有问题。”   

    说得很平静,很自信,好像这个时间太长了,他用不了,可以大大提前。   

    丽英同志感觉到了,心里很高兴。   

    陈晓颖就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很关键和重要。他说:“我要求自主审讯,由我自己控制审讯局面。”   

    丽英同志点头同意,她希望由此而能创造奇迹,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   

    陈晓颖是不是专案组的最后一张王牌?   

    脱了帽子看高低,卷起袖子看手段吧!   

    他开始上阵了。他要求先现场观察一天。在监视室里他看别人是怎样跟李真交锋的。给他的印象是,李真说话。说话就好办。他不停地狡辩,只承认自己有小错,而没有大罪,即使有罪,也是别人的责任造成的,跟自己没有关系。他还不间断地回忆过去,大表其功,夸夸其谈。遇到这些情况,审讯人员一般都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陈晓颖想,如果不打断他,跟他一起探讨探讨,会有什么结果呢?   

   

 

 

李真受审纪实6、“换岗”

 

    2000617日,陈晓颖走进了审讯室。   

    他带着几个助手,一步就跨进来了。很简单的事情,审讯李真的人已经换过好几次,这又是一次“换岗”。波澜不惊。   

    任何历史性事件表面上看来都很简单,关键是看它的背后和当事人的内心。审讯李真当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件,但就是这样一件事,陈晓颖和他的助手们所承受的思想压力也是很大的。   

    他们表现得很悲壮。外人对此有些不好理解,你审人家,人家被审,害怕和紧张的应该是对方,你还紧张、悲壮什么呢?错了,他们很紧张。此前的审案高手都没有把李真攻破,你们就能攻破吗?刘丽英书记的期望,侯磊检察长的信任,难道我们有权力让两位领导失望吗?参与审案的都是从全国抽调来的冠有各种荣誉称号的“大牌球星”,陈晓颖只能说是个“新秀”,现在撤下了人家,却把一个踢点球的机会留给了你,你能不紧张,不害怕吗?   

    他们要为荣誉而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成功,则……   

    则没有退路,专案组没有退路,他们更没有退路,一切都封死了。   

    这是一次悲壮的出师。   

    6月14日晚上,陈晓颖刚领了出差补助,他对弟兄们说,走,上“谭鱼头”!几个人围着一个大火锅,涮开了鱼头,喝起了衡水老白干。一喝就不能少,每人半斤。不够半斤,不足以壮行色。明天就要开赴山西,上前线审李真了。   

    陈晓颖说:“别的都不用讲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专案组把希望寄托在咱们身上了,咱可得个儿顶个儿把这活做好,有干不了的,或者没有信心的,现在还可以退出去。没有,好。有害怕的,放不下后顾之忧的,也可以退出去。别人审李真,都是外省市的,完事走人。咱是土生土长的,无处可走,想打退堂鼓,现在还来得及。”   

    弟兄们说:“你放心,我们不会离开你,遭打击报复,顶不济咱们去开饭馆,还是朋友。怕啥?”   

    一人一杯,干下去了。   

    “不怕死的,就端着冲锋枪跟我上吧!”陈晓颖说。   

    他看着手下的同志们,同志们也看着他。他们是:唐山市人民检察院批捕处副处长张利生,唐山市人民检察院反贪局侦查二处副处长李瑛,唐山市人民检察院侦查二处检察员任宪瑞,唐山市人民检察院起诉处检察员杨俊华。   

    615日,他们到了山西省某县,山区,交通不便,条件较差。当天下午由前任审讯负责人介绍情况。那位弟兄号称某市“第一审”,陈晓颖担心自己取而代之,会使对方产生逆反心理,心里不痛快,不愿配合。   

    哪知道,恰恰相反,那位同志非常热情,说道:“早就盼着你们来呢,李真是有点不好对付,但我相信,我们不会对他没有办法。这回由你陈检察长来上,我把以前的情况详细提供给你,供你参考。”   

    陈晓颖说:“太好了。”   

    说完情况,那位同志说:“明天就看你的了。”   

    陈晓颖说:“不,明天还由您来审,我向您学习学习。”   

    “真的?”   

    “真的。”   

    “好吧,不管是真的学习,还是火力侦察,我全力配合,再审最后一次。”那位同志激动地说。   

    陈晓颖说:“没准这最后一审就拿下了,我们就省事了。”   

    那位同志说:“那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陈晓颖在监视室里看着那位同志审李真,确实不愧“第一审”的称号,思路清楚,逻辑严密,口才出众,随机应变。李真经过长期被审讯,也把自己锻炼出来了,本来智商就不低,再加上伶牙俐齿,这回全有了用武之地。一个是一招一式地进攻,一个是胡搅蛮缠地顽抗,看着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可是天南海北地一胡扯,又跳到了圈外。   

    陈晓颖更坚定了改变招术的决心,像这样跟李真打“常规战争”,他远远不如那位同志,他得“变阵”。   

   

 

 

李真受审纪实7、“不谈案情”

 

    他是由那位同志领进审讯室的。主审官,即“组长”易人,也得向李真有个交待。那位同志已经跟李真处得很熟了,虽然是对立的双方,但也互相沟通了许多感情,交流了很多信息,对于同时处于寂寞山沟里的两个人,这也是一种缘分。   

    那位同志说:“今天由我们的领导同你谈话。”   

    啪!一个定位,陈晓颖是那位同志的领导。   

    这很有讲究。那位同志早就把李真的脾气摸透了,他的虚荣心特别强,心想他自己已经是个厅级干部,审他的组长至少也得是个司局级吧,所以那位同志一出场,他就给那位同志定位为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局的局长,他觉得自己这个身份,只有中国最高一级的反贪局官员才能审他。恰恰我们审讯的同志又不允许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能解释,也不好否认,只能凭他胡猜乱想。不过级别“高”一点,对审讯还是有利的,否则就更镇不住他了。   

    那位同志的这一介绍也是用心良苦的。他想让陈晓颖一出场就给李真一个下马威,因此级别绝对不能比自己低,那样就不好审了。走了一个级别高的,来了一个级别低的,那怎么能行?新来的必须级别更高,先声夺人,一下子把他的气势打下去。   

    可是那位同志也没有想一想,他已经是“局长”了,他的领导应该是什么级别呢?陈晓颖当时也没划过这个魂儿来,领导就领导吧,都是自己弟兄,一致对外,虚虚实实,让李真找不着北,兵不厌诈。   

    虽然没想当这么大的领导,但陈晓颖也不想让李真知道自己是本省的人,过去李真在河北有那么大的势力,自己是他势力下的一个小检察官,他能看得起你吗?没准还要加倍地恨着你,心理上就先对立起来,还怎么谈话,怎么沟通呢?   

    所以他坚持不用唐山口音说话,他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次派上了用场。李瑛从小去过东北,便用东北口音说话。任宪瑞老家在河北南部,又在郑州上过学,就用河南口音说话。给人总的印象,这几个人是从北京来的,只有中央和国家机关出来的干部,才能这样南腔北调。如此这般,陈晓颖给大家都规定好了,然后才出场,像演戏一样。   

    他想得很细。他常用老子的一句话教育弟兄们。那句话是:“天下难事必成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讲的是辩证法。审李真也要遵循这个道理,把难转化为易,把大转化为细。   

    李真听了那位同志的介绍,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领导”,但很快又自顾看着别处,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反倒对转身走出去的那位同志有些留恋,那真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啊。   

    陈晓颖揣测着李真的心理,他可能想,又换了一个,不过如此,没什么了不起嘛!照样还是反感对立,心谤腹非。从现在开始陈晓颖必须时刻把握住对方的心理状态。李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最好,因为此刻他还不想扮演检察官的角色,要尽可能地使自己平民化。   

    他套近乎地说:“老李,打起点精神来,聊聊。”   

    李真说:“有什么好聊的,我的问题都说清了。”   

    同时转过头来,与陈晓颖的目光形成了片刻的对视,然后又看着别处了。   

    陈晓颖注意到,李真对他有点反应了,不像一开始那样漠然了。因为他那火热的善意的目光是任何人都不好拒绝的,再加上宏亮的富有磁性的声音,李真能够无动于衷吗?他也是人,不是怪物。   

    陈晓颖说:“今天咱们不谈案情,谁谈案情谁犯规。”说着扭了扭身子,伸了伸胳膊,很随便地放松了一下自己。   

    李真冷笑了一下,坐着不动。   

    陈晓颖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在表演。难道不是吗?必须去掉表演,不谈案情就是不谈案情,好好地跟他聊一聊,作为一个普通人跟他侃一侃,你不是早就渴望着这样吗?去掉任何功利主义,了解一下这个人复杂的心灵。   

    “那么谈什么呢?”陈晓颖说,说得很缓慢,做出思考状。   

    “没什么可谈的。”李真说。   

    其实这时候他倒很希望“我们的领导”追问一下案子上的事,那么他就可以驾轻就熟地一路解释下去,控制住审讯的局面。可惜陈晓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李真受审纪实8、“阅读欣赏”

 

    “不,有的可谈。世界之广大,历史之悠久,文化之发达,人生之苦短,我们谈什么不可以呢?”他激动地说,自己先投入进去了。   

    李真很明显地反应了一下,竖起了耳朵。这倒是有些别开生面。多少天来,老在案情里搅,他也有点腻了。自己不是个没有学问的人,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学历史书也没少读过。可惜场合不对,没有人跟他进行这方面的对话。难道这位领导对这个能感兴趣?不会是附庸风雅,说说拉倒吧?   

    但这时候的陈晓颖已经顾不上分析对方的心理状态了,他完全投入,走不出来了。   

    陈晓颖虽然忘记了监视对方的心理变化,但这种投入却十分感人,使他的谈话增强了说服力。同样的话如果你让对方听出是专门针对他教育他的,那感染力就小,因为他有抵触情绪;反之,你那话是自己有感而发,没有指向对方,纯粹是自己的一种感慨,那么感染力就增强了。所以他收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   

    陈晓颖说:“既然人生苦短,那么,我们就更应该张扬精神的东西,在精神上求得幸福和解脱。”   

    李真震动了一下。他现在太苦,而且有可能也太短了。他虽然千方百计地狡辩,但内心是空虚和惧怕的,颇有走投无路之感。这时候陈晓颖突然点出了精神上的幸福和解脱,他不能不为之一动。   

    可是陈晓颖已经关照不了这么多了。他确实感到了人生的苦短,自己也很苦短,你能比现在立刻就结束生命的人长多少呢?长不了多少啊!可是精神的追求和享受是无限的。   

    李真听进去了。虽然至此李真还没有主动跟陈晓颖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有一种听的渴望。路是弯的,理是直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同样,真理面前谁也不是铜墙铁壁。   

    陈晓颖觉出了李真的变化,因为他在投入的过程中,有时也免不了跳出来一下。   

    他伸手去够摆在桌子上的中华烟,见李真也站了起来,就停下了手。李真果然走了过来,抽出一支烟,递给了陈组长,并打着火给他点上了。   

    这是一个不小的变化。   

    不过不管李真怎样,陈晓颖都要说下去,他止不住自己了。他说起了《红楼梦》。他问李真你读过吗?李真说当然读过。那好,我给你背一段,他说。李真不相信他能背,一撇嘴,准备看他的笑话。   

    但是他背出来了,就是凤姐出场的那一段:“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一直背到“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李真的兴趣来了,女人在什么时候都是特别提神的东西,何况如王熙凤这样才智过人的大美人。   

    但紧接着贾宝玉就出家去了,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剩下“好了歌”。好了,也就了了。李真对这一点体会颇深,说道,世人都说金钱好,金钱到手,人进来了。最后是《红楼梦》结尾的那首诗:“说到心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李真震动了。人生不过黄粱一梦罢了。从对红粉佳人的欣赏,到对人生悲欢的思考,这个反差太大了!“好了歌”太好了!   

    又侃《水浒》。又说司马迁。外国名著也上来了,斯汤达的《红与黑》,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罗密欧与朱丽叶》。李真惊奇陈组长竟然这样学富五车,博闻强记,过目成诵。   

    一百单八将的姓名绰号张口就来,白虎节堂林冲献刀,被高俅陷害那一节讲得有声有色。   

    对太史令司马迁的《史记》,先引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赞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然后“本纪”、“世家”、“列传”一一道来。   

    李真也很爱读书,但不求甚解,在陈晓颖讲着的时候,他也偶尔插上几句。   

    他对高俅很有看法。   

    谈到《红与黑》的男主角于连·索莱尔,他振奋起来。这个做家庭教师的锯木工的儿子,从大胆地抓住女主人德·莱纳夫人的手开始,一步步走进上流社会,最后又被上流社会所不容,而走上绞架。陈晓颖讲述着这一故事,李真唏嘘不已。   

    最后是莎翁的悲剧(他不讲喜剧),奥赛罗、苔丝狄蒙娜、哈姆雷特、麦克白、罗密欧、朱丽叶……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死亡。   

    然后他用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词结束了“阅读欣赏”:“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   

    这是可着头做的帽子,太对李真的号了。他现在思考的几乎没有别的,生,还是死,这对他的确是个天大的问题。   

    随着讲述的嘎然而止,审讯室里变得出奇的寂静。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严肃的问题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真又站起来,给陈晓颖点上一支烟后,自己也随手抽了一支,点上了。   

    生死的确是人生的一大课题,人人需要面对。一个漫长,一个永久,但过度只有一刹那。人们所惧怕的就是这个过度。   

    紧张的李真见陈晓颖面对这个问题也不轻松,便有了一种亲近感。他说,陈组长,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陈晓颖从思考中挣扎出来,说道,灵与肉终归是要分离的。   

   

 

 

李真受审纪实9、“世上只有父亲好”

 

    你也相信灵魂不灭吗?   

    不,我不相信,我是无神论者。陈晓颖说,范缜的《神灭论》写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   

    这就是说,灵与肉是一个统一体,肉体一旦消亡,灵魂也即飞升。   

    飞升是有还是无呢?李真问。   

    那就要看自己的想像力了。陈晓颖说着爽朗地笑起来。   

    这又是一个很有内容的空白。此刻陈晓颖又从自我投入的状态中跳了出来,他知道李真现在最关心的是生死问题,他的事有多大他自己最清楚,虽然有侥幸心理,但那只是侥幸,概率是很低的。法无可贷。一种不可抗拒的必然正在向他一步步迫近。他这聪明人能不知道这一点吗?   

    面对着肉体的消亡,只有向灵魂乞求安慰。   

    作为检察官的陈晓颖他只能加速李真的认罪进程,而不能相反。他所能做到的,也只能使当事人的灵魂得到升华,精神得到享受和充实,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肉体对于任何人最终都是要死掉的,但灵魂却是另一回事了,给人留下无尽想像的空间。为什么要说破呢?说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灵魂告别肉体之前,最好能有个可以自圆其说的结论,不要稀里糊涂和不清不白,更不能带有罪孽感。   

    李真正是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所以他不安。   

    陈晓颖要帮他解脱。但现场出现了沉默。由何处入手,从哪里开头?   

    陈晓颖突然说:“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真说:“叫可可。”   

    陈晓颖说:“可可,可可,既可爱,又可怜啊!我看过他的照片。”   

    李真更加专注地倾听着。   

    陈晓颖说:“你儿子不当大队干部了。”   

    那是指上小学的儿子不当少先队的干部了。原因可想而知。   

    李真潸然泪下。儿子聪明可爱,但从小失去母爱,对李真依恋感很强。他经常带着孩子上班、吃饭,出差两天都不放心,要给儿子打电话。   

    可是进来之后,3个多月没见到儿子了!   

    陈晓颖继续告诉他,小伙伴们不再跟他儿子一起玩了,大一点的孩子还欺负他。儿子就哭着说:“你们别打我了,是我爸爸出事了,不是我出事了。”   

    李真更加揪心起来。他多次梦见儿子哭着找他,要他回家,回家陪他。有一次他梦见他的亲戚把对他的痛恨转嫁到儿子身上,他们打他,不让他吃饭,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中,他看到儿子泪流满面跪着求他:“爸爸,我不在别人家了,你带我回咱们家吧!”他伸手想把儿子抱起来,可铐子铐着手一点动弹不得,只能望着儿子哭,就哭醒了,再也不能入睡。他含泪给儿子写信道:“亲爱的儿子,爸爸也想你,但是却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疼你了,你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学会忍受,做个好孩子……”   

    李真说:“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儿子对我亲,我认为世上只有父亲好。”   

    陈晓颖说:“你说得不错,妈妈偏重感情上的爱,父亲则是从理性上关心孩子的成长。这样的例子古已有之。”   

    李真吃顺不吃戗,洗耳恭听。   

    陈晓颖便连说带背《触龙说赵太后》。左师触龙向太后推荐自己的小儿子当宫中卫士,赵太后说你很爱怜少子啊!触龙说甚于妇人。赵太后说不对,我非常爱我的儿子长安君。老臣触龙说非也,你更爱你的女儿,使她远嫁燕国,“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可是你对长安君呢?“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听了老臣的话,赵太后马上同意长安君到齐国去当人质,从而使齐国发兵救赵,共同抵御秦国的进攻。   

    陈晓颖说:“作为一个父亲,必须目光远大,为孩子的锻炼成长创造一个好的条件,而不是一时也离不开的溺爱。你咂巴咂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真灰心丧气地说:“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陈晓颖说:“你现在要给你的儿子留下一个作人的榜样!”   

    李真冷笑一下说:“反面教材?”   

    陈晓颖说:“反面教材也不都一样,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不能一锅子面烂到底。像你现在这样不敢坦露开自己的灵魂,不敢让世人看到一个真正的李真,不仅向众人交不了账,向你的儿子也交不了账,在他幼小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父亲,而不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   

    不知是怎么搞的,过去审讯时李真的那种狡辩再也用不上了。虽然他几次想用,什么小错无罪之类,但就是插不进来。他一直在一个高的层次上跟陈组长周旋,并且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种对话,还感到很舒服,喜欢对一些问题的那种挑战性的提法和见解,他愿意这样谈下去。这是高屋建瓴。也好像是两个高手在论剑,你突然再使出初学者的招术来,就显得太没有必要,而且也太可笑了。   

    陈晓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李真那些低档次的狡辩,已经不攻自破了。开始以为他还会老调重谈,再来狡辩,那就跟他探讨探讨,并不打断他,现在看没这必要了。这也证明李真的水平并不低。   

   

 

 

李真受审纪实10、前妻

 

    侯磊找到了李真的前妻柳絮。   

    这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比较有正义感。   

    李真迷上了她的美丽,强烈追求,组成家庭。但柳絮对这位丈夫和这个家庭,似乎并不特别感兴趣。她耽于幻想,追求完美。家务马马虎虎,理财也不内行。二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但李真仍然很喜欢她。   

    这样一个看来头脑比较简单的女人,在大的问题上却很有主见。她认为李真只是看上了她的美貌,并非与她心心相印。她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在她看来,李真的地位和财富,并不能代表一切,更不是家庭幸福的标志。相反,难免有一天还会招来祸患。   

    这种感觉在她到新加坡留学,李真频频向境外转移赃款时,就更加强烈了。虽然财富在一点一点地积累着,但幸福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增加,逐渐积存起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惊惧与慌恐。   

    她不想留在外国跟他搞“一家两制”了,她回国想跟他“两人一家”地过日子。但是李真的政治野心和财富目标越来越大,大得使她不能适应,也不敢适应了。于是,她果断地与他离了婚。   

    李真很伤心,想把柳絮的新任丈夫调往异地他乡。   

    但是权力在前妻面前失去了威力。   

    她正告李真:“你要敢这样做,我就把你们干的好事全捅出去!”   

    李真害怕了,没敢轻举妄动。   

    李真被抓捕以后,柳絮没有什么动静。   

    侯磊打电话邀请她和丈夫一起出来坐坐。   

    这不是传讯。   

    传讯,轮不上侯磊这样的副省级干部出马;坐坐,却可以。   

    一样的米面,各人的手段。查办案件,也各有各的办法。   

    侯磊领导河北省的检察工作,指挥反腐败斗争,从来就是很讲究方法和策略的。因为这项工作很难干。你的工作对象是腐败分子,而有的腐败分子是领导干部。   

    比如李真,现在你可以调查他的问题了,他在台上的时候,能让你随便调查吗?不仅不让你随便调查,甚至还可以给你找点麻烦。检察院就是一块净土吗?司法腐败不也是很严重的吗?   

    这没有错。侯磊大力整顿内部,加强检察干部队伍的自身建设,提高了战斗力。   

    这次查办李真案件,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是策略,还是智慧?   

    都谈不上。   

    是一种无可奈何。   

    如果不是中央纪委下决心查处李真的问题,也许侯磊还在一直加强整顿呢。   

    现在他可以不整顿了。   

    他给柳絮打电话说:“我是侯磊,可以请你和你爱人出来坐坐吗?”   

    柳絮一听是侯磊,先就吓了一跳。   

    侯磊代表着什么?一把利剑,反贪利剑。过去柳絮和李真搞“一家两制”,最怕的就是纪委和检察院,听到有人把他们称为“利剑”,就更害怕。现在利剑向她指过来了。   

    李真本来就是个刀刃上骑车子——不要命的主,可以不那么害怕,照样干;柳絮可没这么勇敢,早就让这枝明晃晃的利剑给镇住了。   

    现在利剑就在眼前,她仿佛看到了闪烁的寒光,能不害怕吗?   

    但是一见到侯磊本人,“剑”的感觉就没有了。他说话很和气,态度很可亲。   

    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他们相对而坐,说一些一般的客气话。柳絮很会说客气话。但心里多少还有些紧张。   

    侯磊注视着她,慈祥而关切。这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吗?抑或是不幸中万幸的女人?她很了不起。她把握住了自己。慈祥和关切之中,还有或多或少的敬意。   

    女人是感觉极为敏锐的动物,如果用话语来放松她,跟她讲道理,她或许什么也听不懂,但运用目光就不同了,她们最会阅读目光,连你不想暴露的东西都可以给你阅读出来。幸好这位新近被授衔“大检察官”的侯先生心地是坦荡的,同情和敬意都是真实的。所以,柳絮被感动了。   

    再加上早就知道这位领导是那么有才气和能干,便对他有了一种信任感。这就好办了。这时候你再说什么,她就都能听懂了。智力随着感情而增加。   

    谈了几句,她就明白了,这把利剑不是冲着她来的。甚至可以理解成,是保护她来的。那么条件是什么呢?需要她付出什么呢?女人往往习惯于想到这一点。   

    可是却没有任何暗示。   

    没有任何想让她说出什么或者揭发什么、交待什么的暗示。   

    侯磊不会强人所难。况且这也不是讯问,只是谈话,平等的谈话。她可以什么也不说。   

    作为一名前妻,她有权力和道义,来保护她过去的丈夫和现在孩子的父亲。   

   

 

 

李真受审纪实11、倒戈

 

    侯磊当然不能向她透露,查办李真这个案子有多么艰难,但也没有必要装出多么的乐观和稳操胜券。让她感觉到,他需要她的帮助就行了。   

    他觉得,这第一次谈话可以到此结束了。   

    他告诉她,在专案组这里,她是安全的,将来随着案件查办的深入,可能会问到她一些问题,但她本人绝不是调查的重点,如果她自己不是真有隐藏得很深的问题,就大可不必担心,更不必急着躲到外国去不回来。这对我们和你本人都是有好处的。   

    毫无疑问,这次谈话是为办案需要设计的。   

    但是,为什么不也可以说,是为她的需要设计的呢?   

    解除她的恐惧心理,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   

    办案不应该是一味地索取证据和口供,有时也要为当事人着想。只有懂得付出,才能最终得到。   

    所以谈话可以结束了。   

    她已经完全不害怕了。   

    她只是对没有向侯检察长说些出什么,感到有些歉意。   

    过后她对这次谈话有一种欠债感。   

    于是又有了以后的几次谈话。欠债总是要偿还的。   

    她逐渐明确地认识到,李真的事是李真的,跟她没有关系。这个案子的彻底查处,对李真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对她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今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如果这次还不能彻底查结,再把李真放出来,那就跟放虎归山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和现在的丈夫确定无疑将是被伤害的目标。   

    为了今后过平静的生活,她必须帮助侯磊。   

    前妻的“倒戈”,使专案组取得了很大的主动。   

    柳絮提供的情况,是一个“底”。   

    侯磊向中央纪委副书记、李真专案领导小组组长刘丽英做了汇报。有了这个“底”,专案组才能下决心。一时不能突破,也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了。有了“底”,这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及主管领导也多次听取专案情况汇报,研究解决重大问题,在人、财、物各方面给予了及时有力的支持。   

    河北省委政法委书记刘金国、常务副书记刘宝宣,到办案一线认真检查工作,把握方针政策,排除办案阻力。   

    侯磊还在行动。   

    他找到了河北省原国税局郑局长。李真在任期间,跟郑局长的关系还是处理得很不错的。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和秘密吗?   

    当然这样的谈话更不是传讯,而是同志之间,甚至朋友之间的一种交心。侯磊有这种优势。   

    李真由省委办公厅副主任调任省国税局副局长,明显地不会停留在副职的位子上,下一步肯定会把局长取而代之。郑局长感到恐惧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郑局长没有。他很安之若素地坐在正职的位子上,发言着,指挥着。李真也请示着,汇报着,很是一个副职的样子。但大家看得出来,大主意是由李真来拿了。然后李真就当了局长,老郑做了党组书记。郑书记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原来是李真许了愿:保证郑书记有更加光明的政治前途。   

    凭李真当时的权势,这不会被认为是一张空头支票。   

    但是现在可就成了一张彻头彻尾的空头支票了。   

    应该有所反思吧?侯磊认为。   

    他以老朋友的身份找到了老郑。已经退下来的老郑还能说什么呢?唉!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在向前看的过程中提到了一个纸箱子的问题,那是李真的。   

    这又非常重要。   

    ……   

    侯磊找过许多人谈话,把握了很多东西。   

    这是“底”。   

    有了这个“底”,专案组这只航船,无论行驶在怎样的惊涛骇浪之中,舵手心里不发颤。   

   

 

 

李真受审纪实12、画像

 

    监视室里的领导和同志们,包括过去审讯过李真的同行,从陈晓颖一进审讯室,就为他捏着一把汗。那里是赛场,他们是加油助威的观众。一开始他们比陈晓颖还紧张。他们认为陈晓颖太放得开了,太不紧张了。现在看来,真多亏了这种放松,真正的放松。放松和随意把李真瓦解了,再加上博闻强记的高水平、高素质。古文谁背得了?外国文学名著谁读过那么多?另外还有起点和创意,即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起点和创意。陈晓颖有点玩艺儿。但李真最终会怎样呢?现在虽然谈得很好,但也只是光听见水响,看不见鱼跳。这样轻松的聊天还要持续多久李真才能交待问题?十天八天?半个月?一个月拿下来行不行?那么陈晓颖还得背多少书?他撑得住吗?   

    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李真很想做陈晓颖提倡的那种父亲。但是他现在还做不了,他不知从何做起,从何说起,与肉体搅在一起的灵魂已经成了一团乱麻,自己还搞不清楚,怎么向世人公开,如何向儿子交待呢?他想让高人陈晓颖给理一理。   

    陈晓颖摆出了有问必答的样子。他觉得已经基本上跟李真沟通起来了,他看出李真开始为灵魂的问题操心了,因为肉体左右起来已经有了很大的难度。灵与肉必须分开,这对他来说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物质的东西,即金钱、美女和他的肉身,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如果他被判死刑,这些东西都将离他而去。当然物质不灭,但对他来说是不存在了。   

    只有精神还放着光芒,还真正地属于他。身体被囚禁,灵魂却是自由的。他现在想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自由。而且肉体消亡,精神却可以留给世人,留给儿子。   

    李真说:“陈组长,你叫我从何说起呢?说我坏透了,黑透了,我不服气,说我怎么好,我又没有做到,总之,我很难表述我自己。”   

    陈晓颖说:“我理解,非常地理解。人的一生都有上岗下坡的时候。所以我要给你讲一个方法问题、角度问题。”   

    有哪个钉钉,挂哪个瓶瓶,陈晓颖好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你读过前苏联的一部著名的小说《叶尔绍夫兄弟》吗?李真说读过。那好,有一个情节你可能记得,那就是沙皇让官廷画家们给他画像,但是谁也画不好,就给拉出去杀了。有一个画家却自动找上门来要求给沙皇画像,这不是找死吗?哪知道沙皇把他的作品拿过来一看,大声赞道,画得像!画得好!重赏画家。秘密在哪里呢?原来沙皇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但有一条腿是瘸的,站不直,一只眼是瞎的,睁不开。别的画家对这两点表现得不艺术,所以挨杀。毛遂自荐的画家却处理得很好,他让沙皇单腿跪着射箭,这样站不直的瘸腿看不出来了,瞎眼正好用来闭上瞄准,天衣无缝。你能说不真实吗?不能。这就是方法和角度的问题。   

    李真激动了一下,好像可以按这个办法来自画像了,给自己一个能够接受的结论,给世人和儿子一个看得过去的形象。但是具体怎么画,他又茫然起来。   

    陈晓颖说,欲望、追求是打破平衡的动力,然后就有了两种可能:一种是,怀有欲望和追求的本体实现目标升上去;一种是,一头栽下来。关键是要看自控能力。   

    聪明的李真应该知道,陈组长这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本来他索贿受贿和谋求晋职封疆已经是红了眼、发了疯,但陈组长没有用“贪婪”、“野心”等词汇,而是用了“欲望”和“追求”这两个词,这就舒服得多了,就好像合理处理了瞎眼和瘸腿。   

    他赶快主动接下去说:“是啊,欲望太大了,没有控制好。灵魂成了肉体的奴隶,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别人的钱和物。”   

    “打住!打住!不谈案情。你犯规了。”陈晓颖说,“我倒很想听听你对灵魂的看法。”   

    他知道还不到说的时候。不到时辰不生,不到时辰不死。裁缝仗着热熨斗。现在火候还不够,还不到揭锅的时候,一揭三把火,不如欲擒故纵,卖个人情。   

    果然李真很佩服地看着陈晓颖,那意思是,陈组长对获取罪证并不看重,而更关心他的灵魂,这使他非常感动和钦佩。   

   

 

 

李真受审纪实13、山要崩,绳子箍不住

 

    于是二人就灵魂和欲望的问题做了长时间的探讨。李真曾经到一个效益不好的国有企业去搞调研,发现那里工人过节连蔬菜都买不起,经理得了癌症,为给企业省医药费,毅然把输液的针头拔掉。当时李真被感动得掉了泪,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可是回来插手一个建筑工程照样捞钱,真是欲壑难填。心灵、良心为什么总能闪现善的一面,但又是那么软弱,抵挡不住强烈欲望的诱惑呢?   

    李真说我也看过佛经,觉得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道理也很明白,就是距离现实太远了。   

    谈起佛经,陈晓颖来了兴趣,他说你读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吗?李真说翻过,这是万经之首。于是二人就佛经问题,二郎神缝皮袄——神聊(缭)了一阵。但李真心里还是有个结,佛经讲的谁能做到啊,依得王法打死人,依得佛法饿死人。陈晓颖说,我们可以从积极方面去理解。比如五祖弘忍禅师要把衣钵传授给后继者,考他们。神秀上座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觉得他行,可当接班人。但又跳出一个扫地的和尚,也口出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境界更高,就被选中了。这个扫地的和尚就是六祖慧能禅师,是我们河北涿州人。他把“菩提树”和“明镜台”这种佛家视为至洁的东西也“破斥”了,认为没达到“彻了”的境界。这都是讲的修养,要纯洁心灵,消除欲望,不受市俗污染。现实的人很难做到,难免犯许多错误,甚至犯罪。但佛祖认为,只要在肉身消亡之前的一刹那,能幡然悔悟,反躬自省,明心见性,承认罪恶,拯救灵魂,便也算合格者,合格的父亲,合格的男子汉。   

    说完这一节,陈晓颖看到李真眼睛发亮,显出了一种巨大的渴望:生是不好求的了,肉体终归是要消亡的,那就追求精神的永恒,灵魂的纯净。但是仍然显出了犹豫,显出了对肉身和欲望的留恋。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脉不活,周身不遂。   

    对此李真在事后曾做过这样的反思,他说:“欲望是无度的。这也正应了那句俗话:‘上帝让你灭亡,就先让你疯狂。’人一旦丧失信念,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不是掉进深谷,自取灭亡,就是被猎人开枪打死。”   

    他还说:“建立起‘一政一商’机制后,我们虽然挣了不少钱,但我并不满足,说穿了就是嫌弄的钱不多。于是,只要有机会我就想伸手要钱。就这样,我的胃口越来越大,胆量也越来越大。小到手表、项链,大到汽车、上百万元的工程回扣我都敢要,甚至连两千万元的公款都敢与吴庆五等人私分。可以说,到了最后,我好像就管不住自己了,见了钱不捞,心就痒得慌。”   

    他要向境外转移现金,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装得还不够满,他就给李军打电话,让高某赶快送50万元来。   

    欲望越来越大,欲望与时间成了正比,于是,时间也便与金钱成了正比。   

    所以李真说:“对我的查处,如发生在5年前,绝不会如此严重;若发生在5年后,肯定比这更严重。”   

    李真案件查结之后,侯磊曾做出这样的分析:“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但欲望有良莠之分,正邪之别。 如求知欲、成才欲、事业欲应该提倡;而金钱欲、权力欲、美色欲则要抑制。江总书记多次提及领导干部要‘慎欲’,要‘淡泊明志’,这并不是不允许领导干部有正当的合理的欲望和要求,但关键是要有度,要能够控制欲望、节制欲望,防止私欲膨胀。否则,让膨胀的私欲缠身,就会像雪球滚到半山腰,刹也刹不住,挡也挡不了,只有滚至涧底摔成粉末才罢休。李真就是这样,过度膨胀的私欲,把他送到了沟底。”   

    山要崩,绳子箍不住。   

    但仍可收拾。   

    陈晓颖要给“沟底”的李真一种希望和解脱,使他把自己提升起来,振奋起来。   

   

 

 

李真受审纪实14、《前赤壁赋》

 

    突然,苏轼《前赤壁赋》的句子涌上心头,结合着面前的李真,他被这九百年前的大文豪感动了,苏子说得多么好啊!人的生命是暂短的,但也是永恒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欲望再大又有什么意义呢?大自然的清风明月足够你享用的了,你还要额外索取什么呢?   

    于是他脱口背出:“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听着陈组长毫不“打奔儿”地一口气背完,李真敬佩不已。那优美的古文,那富有音乐感的句式,加上背诵者因为对美文早已烂熟于心,而长长短短、快快慢慢、高高低低、抑扬顿挫地吞吐得那么自如,那么陶醉,他彻底地被感染了。不用渔夫引,怎得见波涛。他走入了那种超然而美好的境界之中。   

    在这种境界中探讨问题,就比较容易了。李真一直认为,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复杂现实面前,在个人政治追求和自身欲望驱使的莫测生涯之中,要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真是太难了,因为坏榜样太多,好榜样太少,即使有好的,他也不信,却信坏的,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追求虚荣和奢华的生活而不能自拔。听了苏轼这段古文,从宏观的角度来看人生,似乎顿有所悟。   

    陈晓颖说:“生命作为一个过程,是暂短的,肉体消亡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作为一种物质和精神,却可以理解为是永恒和无限的——物质不灭,精神无限。人的一生,在为社会做出自己贡献的同时,应努力地追求精神境界的完美。可是许多人做不到,为满足肉体的欲望和感官的刺激,而整日里追名逐利,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哪知道这个过程是很短暂的,一生也花不了许多钱,但却成百万上千万地搂,忙得不亦乐乎,以为钱越多,幸福也越多,豪宅美女,满脑子充满了一种虚假的精神满足,哪知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就这样,可怜的灵魂早就被他丢在了一边,无人关照,荒凉得长了草,知识贫乏,文化不足,道理不通,哲理不明,感情变异,根本就不能引领肉身达到一个高的层次,精神境界上的无限享受,自然也就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了。这样的人其实活得很不值。”   

    李真说:“我明白得太晚了,岂止是不值,简直是自找罪受。我建议,干部被提拔之前,都要到监所来住一个月,吃这样的饭,睡这样的床,受这样的管,背监规,喊报告,集体放风和放茅……他回去再敢贪才算怪呢!”   

    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只顾为肉身索取,却把灵魂丢失了。我曾一度很绝望,认为一个人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人生变化无常。其实这是错误的。人只要从心灵上注意净化自己,就不会被欲望牵着鼻子走了。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知足常乐。您见过北京胡同口上,光着膀子,一手端碗炸酱面,看下棋的主儿没有?活得自在啊!人家精神上没毛病,知足。苏大文豪所说的清风明月,是给他们预备的。夏天拿把蒲扇坐在院子里,喝着茶水,赏着明月,沐浴着清风,你说要多放松有多放松。可是我就没这个福分,不知足,顾不上,总嫌捞得少,处心积虑,提心吊胆,结果还是进来了。”   

    陈晓颖说:“但是,仍然没有到绝望的时候,要向前看。”   

    李真说:“唉!算我倒霉吧,李国庭要是不被查,我就没事了。偶然,一切都是偶然因素造成的。”   

    陈晓颖说:“任何偶然都服从于潜在的必然,任何必然都要通过偶然来开辟道路,这是最基本的哲学命题。你出事是必然的,只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事的问题。用一句你不太爱听的话来说,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真说:“别人单纯拿这个词儿来说我,我当然不高兴,但您是从哲学的高度来谈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有道理。连苏东坡都懂得辩证法,咱共产党人就是搞辩证法的,还能不明白这个。”   

    李真的虚荣心很强。有时候要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的虚荣心,但又不能让他走得太远,太得意忘形,那样不利于他积极认识自己和思考问题。所以有顺着的时候,也要有戗着的时候,表扬与批评相结合,要不断地敲打着点儿。   

    这个火候陈晓颖把握得很好,让他热一热,再让他冷一冷。太热不行,太热他就成功臣了,比谁都有理,都正确,只发表演讲,而不交待问题。太冷更不行,或者胡搅,或者一言不发。必须是不冷不热。   

   

 

 

李真受审纪实15、欲望是害人精

 

    有一次他说:“我以党性担保,我没有大问题。”   

    陈晓颖知道他太热了,必须降温,便问:“你知道什么是党性吗?”   

    李真居然不知道,吭吭唧唧说不出来。   

    陈晓颖说:“党性就是无产阶级阶级性的集中表现。”   

    一下子他就降温了,开始老老实实思考问题。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作为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怎么就不知道党性是什么了呢?肯定也就不想具备了。   

    当二人就《前赤壁赋》谈了一番之后,都感到心情豁然开朗,感情特别亲近。   

    李真说:“那境界是多么好啊!我愿永远停留在精神世界里,而不愿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在现实世界中我没有什么出路了。”   

    陈晓颖说:“刚才还说向前看,怎么又悲观了。精神上的解脱对你来说是最主要的。”   

    李真说:“是啊,这已经很不错了,过去我很苦闷,现在基本想通了。这要感谢您。”   

    是啊,钱是催命鬼,欲是害人精,你就是金头银面,又有何用?而精神的东西却可永存。   

    陈晓颖说:“既然想通了,那么在现实中你还可以选择一条最好的出路,在精神上解脱并站立起来,这对于你,对于你的儿子、你的家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咱虽然犯了罪,也不能吹糖人的改行,不做人了是吧?”   

    李真低下头在思考。   

    陈晓颖知道又卡壳了。李真被审查以来,虽然一直态度不好,不交待问题,但他也对自己的犯罪行为做过反思,知道它的严重性。开始曾一度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昔日的领导、朋友帮忙、说话,只要自己坚持住不交待,恶运就会过去。后来感到“营救”无望,就想保全一种所谓的“名节、道义”。这也是做人的标准啊!   

    他曾经说过:“过去和我有经济往来的一些朋友都与我友谊甚深,都是善意地互相帮助,如今自己落到这种地步,牵连和影响他人实在是于心不忍,宁可以死相抵也要在世上保全‘名节’,更可悲的是把彻底地坦白、认罪当成是贪生怕死,把目前的境遇当成是对自己意志的磨炼,把所谓的‘名节、道义’思想当成是一种优良的品格。”   

    但是这种李代桃僵的想法毕竟是太狭隘了,所以感到精神上无限空虚。刚才经过陈晓颖的善意沟通和有力提升,精神上得到了升华,但一想交待问题,又惯性般地回到了“名节、道义”的怪圈上。   

    李真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讲名节和道义的。”   

    陈晓颖开门见山地说:“你不交待问题也不是许云峰,你交待了问题也不是甫志高。”   

    李真神经质地说:“你们无非是想把我杀了。”   

    陈晓颖说:“我们不是为了杀人。杀人有什么意义呢?反腐是为了政权巩固,是从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着想的。你把法律看成啥了?老子说:‘孰能一之,不嗜杀者能一之。’这不是剥夺几个人生命的问题。”   

    李真说:“法律的本质是什么?”   

    陈晓颖说:“法律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也就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在中国就是人民意志的体现。法律是由国家强制力来保证实施的。教科书是这样说的。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法律体现着良心和正义。我作为一名检察官查处腐败案件,就是替天行道。”   

    李真自言自语地说:“噢,良心和正义。”   

    陈晓颖知道,此刻李真已经有了一个飞跃。他一直把这次“不幸”,看成是对立面在整他,有人在害他,所以总跟你较着劲,你不是有人整我、害我吗?我就等着有人保我、救我。现在放在法律的天平上一衡量,这种想法太狭隘了。法律体现的是良心和正义,而不是公报私仇。对立面整你反倒是最好的监督。   

    对此他后来曾经反思说:“我很少考虑党纪和法律,觉得这离我太远。我给省领导做‘大秘’时,虽说有人管我,但没人能监督我。我出任河北省国税局局长后,由于这是个垂直系统,总部在北京,离我太远,要管我很难,而地方包括本单位就没人能管得了我,有时只好拿批评与自我批评,算是对自己的监督。时间一长,脑子里哪还有党纪和法律?不要说我,就连我坐的38号车,走到哪里都受到尊重,谁敢惹?”   

    的确是不敢惹,李真在石家庄市桥西区居住,到桥东上班时,他驾的车从来是不管红灯绿灯,总是“勇往直前”,老警察看见知道是他的车,谁也不敢拦。一次,在距离他机关不远的平安大街十字路口,有个新警察刚来此上班,不知闯红灯的是李真的车,上前想收他的驾驶本,他摇下车窗“老老实实”等着,等警察到了跟前,一口啐到警察脸上,然后开车扬长而去。回去又给有关人打电话,让解聘那个警察,之后便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警察在平安大街十字路口值过勤。   

   

 

 

李真受审纪实16、李真吃不住劲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群众举报把他送到了党纪和法律面前。群众举报,在他看来就是“对立面”举报。其实说“对立面”也没有什么错误,他自己首先与广大干部和群众对立起来了,广大干部和群众不跟他对立,难道跟他同流合污吗?    

    现在经过陈组长一番强大攻势,他终于从忌恨“对立面”的狭隘角度,走到了法律的平台上,并进而上升到良心和正义的水平线。   

    陈晓颖接着说:“你是一个挺开通的人,为什么这长时间还在抵赖?借用一句军事术语来说,你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大量证据证明你犯罪,我一声攻击令可以置你死地。根据新的刑诉法,有证据,没有口供,也同样可以定罪;反之,有口供,没有证据,我们可以不定罪。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犯罪的大量证据。”   

    李真下意识地朝四下看了看,好像要看到那些证据似的。   

    陈晓颖继续说:“淮海战役时毛主席写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读过吗?写得非常通俗,毛主席说,‘你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这几天试着突围,有什么结果呢’?‘十几天来,在我们的层层包围和重重打击之下,你们的阵地大大地缩小了’。是不是这样?李真。”   

    李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陈晓颖进一步围攻:“连国民党将军都知道交枪,你却不知道。当然当时作为国民党徐州‘剿总’副总司令的杜聿明没有投降,仍在负隅顽抗,结果在人民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全军覆没。他算不明智者。在这次战役中,其他6位国民党高级将领都率部起义或投降了。你不如他们,不是一个好军人。”   

    闹来闹去,怎么跟国民党搅和在一起去了。   

    “对了,我看你也不像个军人,你像个商人。”陈晓颖接着说,“商人就应该知道怎么选择或交换利益。”   

    李真仍然不吭。   

    陈晓颖说:“同样,作为一个理智的罪犯,也应该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更为有利。就算你过了五关,难道你还守得住麦城吗?何苦抱着元宝井里跳?”   

    李真全身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灵魂的净化,精神的升华,最终还要落实到实际利益的兑现上。日头没在云里,白粥盛在盆里。人家要的是这个结果。   

    急走冰,慢走泥,刀趁利,火热光。一见这情景,陈晓颖加快了节奏,因为是时候了。   

    他说:“你对党对人民犯下了重罪,可你的儿子是无辜的。你出事后他很孤独,许多小朋友不同他一起玩了,他主动向学校提出不想再当队干部了。他还不到8岁,这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何等的创伤啊!这对孩子是不公平的。所以你不仅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还要对亲人负责。”   

    这话说到了他的心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    

    陈晓颖继续说:“你受党培养教育多年,无论从人性的角度看事物,还是从政治的角度看问题,你都应该有一个清醒的正确的认识。我们的工作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教育、挽救和警示更多的人们不要再搞腐败了。作为一个男子汉,你要有勇气面对现实,向司法机关彻底地坦白交待自己的问题,并检举揭发,使那些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也是替天行道。”   

    李真仍在思索。但斧利不怕柴纹皱,陈晓颖突然凑近了他,很机密地小声说:“锣鼓不是偷打的。你往境外送两只装钱的箱子,乘的哪次航班,坐在几号位子上,我们都知道。你到香港一下飞机,就把人民币到‘两替屋’换成美元了。”   

    “两替屋”,兑换行的意思,是香港惯用语。   

    李真蚂蚱驮砖头——吃不住劲了,慌忙说:“那就是李军看到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啥钱。”   

    陈晓颖等待着,但李真意识到说漏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是追问下去,还是继续等待,或者换个方式等待?陈晓颖决定换个方式等待。   

    他说:“噢,我们犯规了。不谈案子。吃饭,吃饭去吧!”   

    李真如同获救了一般。   

   

 

 

李真受审纪实17、只差一天

 

    李真差一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是的,只差一点,具体说就差一天。   

    本来32日他就要到北京参加会议去了,到了北京就进退自如有了回旋的余地,一切为应付突发事件而必备的各种证件、物品都放在了汽车的后备箱里。   

    但是31日下午,他接到通知,让他到省委大院去开会。   

    为了以防不测,坐的是那部后备箱里装有必备物品的汽车。   

    已成惊弓之鸟的李真,时刻做好了准备。   

    出发之前,他向熟人打过好几个电话,问是不是下午要开会,到底有没有这个会。   

    别人都说不知道。   

    他就有了警惕——噢,他一直是警惕着的,当时更高了,但仍然还是轻敌了,觉得还不至于吧,可能是个极小范围的会吧,他是经常享受这种待遇的。   

    开会的消息是午前11点多钟一位省领导打电话通知他的。由省领导亲自打电话通知,时间又这么紧,肯定是个小范围的高级会议,一般的人怎么能有资格参加呢?   

    的确没有资格参加,只有他有资格。   

    中央纪委的同志是前一天晚上赶到石家庄的,向省委宣布了“两规”李真的决定。   

    这个工作做得很隐密,除了省委主要领导知晓外,还有省检察院检察长侯磊知道。是侯磊为上边来的人安排的住处。   

    这个消息是绝对不能走露的。在对阵双方都认为河北情况复杂的情况下,侯磊是最得上级信任的人之一。   

    他是个白面书生,笔杆子出身。先为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在全国开创了信息工作的先河,后又到保定任市委书记,政绩卓著,并著有《“一把手”论》,成为许多领导干部案头摆放的教材。1995年调任河北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廉洁从政,疾恶如仇,查办了许多大案要案。在不利的政治条件下,他讲究斗争策略,不把激烈写在脸上,善于打“堑壕战”。   

    如果说“黑脸”最突出的特点是刚直不阿,那么他这张白面书生的“白脸”最可取的则是谋略、胆识和智慧。   

    “白脸”,智慧的象征,并非奸佞者的专利。   

    检察官的身份加上善于跟腐败和黑恶势力周旋的本领,使侯磊成了李真的天敌。   

    李真坐着轿车向省委大院驶去的时候,想到了侯磊,想到了来自侯磊方面的威胁。   

    他掏出手机给北京的一位懂易经的大师打电话,他问:“下午会不会出事?”要求大师立刻卜卦,立刻回答,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粪箕子扣屁股上——等着使(屎)呢。   

    自从他知道中央纪委调查他的问题后,曾多次找这位大师算卦,预测吉凶。一次他问:“我会不会出事?”大师算后告诉他:“有牢狱之灾。”他又问:“牢狱之灾能不能躲过去?”大师问他:“你的对手是谁?”李真说:“侯磊。”大师算后说:“可能能躲过去。侯磊上面有贵人,你上面也有贵人。你上面的贵人比侯磊上面的贵人大,能躲过去。”   

    你有你的关门计,我有我的跳墙法。李真当时很得意。但是,真能逃过去吗?现在到了节骨眼儿上,必须请大师再敲定一下。   

    过了一会儿,大师卜卦完毕,把电话打了过来,肯定地说:“下午没事。”   

    李真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驱车进了省委大院,先到别的省委领导的办公室打探了一下消息,见确实没有什么异变,才去了叫他“开会”的地方。   

    他一进门就笑着对通知他开会的省委负责同志说:“开什么会呀?”   

    省委负责同志严肃地说:“中央纪委的同志找你核实几个问题。”   

    巴掌大捂不过天来。贵人哪里去了?   

    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李真受审纪实18、不愿当“0.5%

 

    经过了最初的一系列惊吓,他终于稳住了阵脚。他自以为树大根粗,铜帮铁底,凭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的关系、势力和贵人,他一定能够躲过“牢狱之灾”。船破有帮,帮破有底,完不了!   

    如果就此完了,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他认为腐败的并非他一人,他们没事,惟独我一个人有事吗?只要不说,只要不彻底暴露,就没有问题。他们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这种虚假的局面必须维持下去。   

    他曾对一位记者说过:“我和一些高干子女交往时,看到他们吃、抽、穿、用极为豪奢,请客送礼非常大方,一出手就是好多钱,眼睛连眨都不眨。时间一长我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他们这些钱多是依靠父母的权力和影响,开公司、做生意,牟取暴利。对此,我既羡慕,又不平,我也握有一定的权力,需要一定层次的交往,既然他们能弄到钱,这样消费,我为何不能?”   

    推而想之,他们没事,我就应该有事吗?由此坚固了他的抗拒心理。   

    别人没有暴露,他暴露了。活该他倒霉。但那是一个群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他希望有人来救他。他不交待问题才能救,交待了问题就不好救了。   

    其实大家都是不说,都是心照不宣,谁不知道对方是腐败的,受贿2000元就算违纪,谁名下没有这个数,恐怕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都不止吧?但有几个自动坦白出来了,自动交待出来了?还不都是说的方的,行的圆的,不仅不坦白、不交待,还要大唱高调,说真方,卖假药。只有如此,才能维持住局面。   

    “台上讲慷慨正义之词,台下想升官发财之路,平时干肮脏龌龊的勾当。”李真这样概括说。   

    他还对一位记者说:“你看看,问问,认真了解一下,在干群、党群关系极其紧张的今天,有多少干部真正是急民所急,忧党所忧,又有多少干部为国家的前途担忧?逢年过节,我们的干部都要到贫困县和国企慰问个别过不起节的农民和下岗职工,送这些人一袋面粉,或是100元钱,他们就激动地流泪,喊“共产党万岁”。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干部回到宾馆,喝五粮液,吃鲍鱼,一顿花销的钱不知能让他们用几年。”   

    绝好的现身说法。   

    不过别人的环境都比较宽松,因为人家没有被圈起来——圈不了那么多。他被圈起来了,是一个不幸。但心理上的不平衡是消除不了的,所以要抗拒。   

    他还说过:“现在有问题的干部不少。我记得,1999年一家报纸刊出消息说,我国当年查处厅局级干部184名,挽回经济损失47亿元,这个数仅占干部总数的0.5%。可事实上,有问题的干部要比这个数大得多。我记得当年全国居民储蓄是7000亿元,一位经济界人士曾给我算过一笔账,这里面将近有一半是灰色收入和不法收入,这还不算存在国外的钱,按这个数字算,你说有多少人有问题吧?如果按照收受2000元钱就给予党纪处分,收受5000元检察院就立案的话,仅厅局级干部这个面就是相当可怕的。”   

    他不想去充当那“0.5%”,还想同别人一样随大流。因为两者在捞取的钱财上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多点少点罢了,但是在性质上却截然不同。一方是阶下囚,一方是座上客;一方是专政对象,一方是大权在握。这太不公平了。   

    专政对象的一方,正如他自己所述说的那样:“和被关押的地痞流氓等其他人犯没区别,要把监规背得烂熟,要喝难以下咽的菜汤,要睡二十多个犯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   

    大权在握的一方,也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那般:“有了大权就有了一切,走到哪里都是鲜花、美酒、笑脸和恭维,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了权力也就有了地位和金钱。”   

    他就是突然间从一方而转入另一方的。所以还要想办法转回去。否则一切都完了,只有死路一条。   

    “胡长清、成克杰一出事,我倒真有点害怕。”他说。   

    这是必然的,不害怕才怪,谁都怕掉脑袋。所以绝不能走到那一步,要死死地顶住,面疙瘩补锅——抵挡一阵儿是一阵儿。   

    “再说许多关系已铺好,还有什么过不了的火焰山?”他说。   

    有落网的鱼,也有破网的鱼。在网外面的鱼不是更多吗?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   

   

 

 

李真受审纪实19、“百团大战”

 

    李真中午睡了3个小时,3点多钟谈话又开始了。   

    李真满腹心事的样子,犹犹豫豫、神情不定,心上心下的。   

    陈晓颖意识到不能盯得太紧,应该随便聊聊,放松一下了。先谈超声波,又谈黑洞。够现代的吧?但陈晓颖说,老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早用哲学思想把这都概括进去了。是吗?当然。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不就是指的这个吗?你能听到超声波吗?你知道黑洞什么样吗?还有大智若愚,大器晚成,都是老子说的。李真说,老子真不简单,中国文化源远流长。我信易经,也信测字。这时候李瑛插嘴说,我们陈组长就特别会测字。李真说,是吗?那给我测一个。   

    “测个什么字呢?”李真显出发愁和悲观的样子,“我都被押到外省了,河北都不管我了,怕有人救我。那么您就给我测个‘外’字吧!”   

    陈晓颖思忖片刻说道:“从左边看,你的政治前途已经夕阳西下;从右边看,你的生存命运还是吉凶未卜。”   

    李真垂头丧气地说:“情况很不妙是吧?”   

    陈晓颖说:“但这就是你目前的处境,真实处境。”   

    “能不能有所改变——从字儿上看?”李真问。   

    “那咱们试一试。”陈晓颖说,“如果下面加个‘口’,也就是说,给你一张嘴,让你说,让你狡辩——你108天都在用这张嘴狡辩,那么,这个字念什么呢?”   

    “念‘咎’,咎由自取的‘咎’。”李真说,情绪很不乐观。   

    “这就是说,不管你怎么狡辩,也是难辞其咎。”陈晓颖说。   

    李真说:“那我要不说,不开口呢?”   

    “很好,那我们就把这个‘口’藏起来,加一个盖儿。”陈晓颖说,并拿起笔来,在‘外’字上面加了一横,“这念什么?”   

    “死。”   

    “对,死路一条。”   

    李真非常沮丧了:“难道我就没有活路了吗?”    

    陈晓颖说:“不,死路只有一条,你不要走它就是了。所以你不能把‘口’藏起来,还要说话,只是不要再狡辩,而要坦白交待问题。”   

    “那不还是咎由自取吗?”李真说。   

    陈晓颖说:“当然,因为整个案件都是你咎由自取,不能推给别人,但现在可以凭你这张口的怎么说,来决定咎由自取是取得多些,还是取得少些。狡辩,那就取得多了,罪责加重了;坦白,那就能少取一些,减轻罪责。所以你开口交待问题,说得越充分,越彻底,对你越有好处。”   

    李真说:“还有‘省’呢,我被押到外省,现在刚测了一个‘外’,再测测‘省’。”   

    陈晓颖一笑说:“这就很简单了,‘少’、‘目’。”   

    “怎么解释?”   

    “这是一个警告。”   

    李真不明白。   

    陈晓颖说:“交待问题,开口说,说少了不行,得多说,说少了就变成了少目,没有眼睛了,瞎了。也就是说,这盘棋让你走瞎了,失败了,乱了套了,本来可以有一个相对比较好的结局,但是因为你少说,而变得不可收拾了。所以你要多说。”   

    不怕千招儿巧,只怕一招儿绝。李真沉默良久,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长出了一口气:“我说了吧!”   

    他颇为感慨地总结道:“这么多审讯者我都应付过去了,说实在的,他们个个都是高智商的办案专家。惟有您跟他们比较起来,在审讯技巧上还差得很远,但正是这一点反而帮了您的忙,我排斥技巧。您的人格,您的善良,打动了我;您的学识,您的哲理,征服了我。在中国我见过的检察官多了,像您这样的……唉,我还是说了吧!”   

    李真开始一笔一笔地交待问题,陈晓颖不让助手做笔录,也不追问,更不提问,显出很严肃,很关心的样子,听着。中间很自然地“共进晚餐”。   

    “共进晚餐”之后,又接着来。李真在交待问题前,忍不住提了一个问题。   

    他说:“陈组长,上午我说漏了,就是向境外倒款的事,我等于都承认了,可是您为什么不追问我,而让我去吃饭呢?”   

    陈晓颖说:“你喜欢可可吧?”   

    李真说:“当然,非常喜欢。”   

    “小时候把过他撒尿吧?”   

    “把过。 ”   

    “有什么体会?”   

    李真深有体会地说:“那就是在他尿尿的时候,不能动,得把稳了,一动,他就不尿了。”   

    陈晓颖微笑地注视着他,不再言语。   

    李真想了一下,明白了。原来他对我采取了同样的对策,怕干扰我顺畅地说问题,所以才不追问我。对啊,我那种主动交待问题的良好心态,都是这样被他培养起来的。一追问,依我的脾气,肯定就不说了。就像可可尿尿一样。   

    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鏊子好了,烙的饼也好。到17日晚9时,李真一口气交待了一千三百余万元!胡萝卜就烧酒,仗个干脆。   

    当陈晓颖同助手们走出审讯室后,大家看着满天星斗,一言不发。忽然同伴们双臂伸向天空,大喊:“哇噻!我们胜利了!”陈晓颖却感到无比的沉重。   

    他仰望西天,不远的山峰上,“百团大战”的纪念碑依稀可见,脚下的山峦就是当年激战的主战场,那是为了拯救民族的危亡,而进行的一场血与火的纠缠与撕杀,人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今天,在纪念碑的面前,后代人为它献上的是什么呢?和平、安宁、鲜花和笑脸吗?显然不全是,还有审讯李真这样贪官的事发生在它的身边。太有点对不起革命先烈了。“我们胜利了”的欢呼,尖锐地刺伤了陈晓颖的心。我们胜利了吗?我们真的最后胜利了吗?!   

    就李真这个具体案件,我们仍然不能说彻底胜利了。谁能保证不会有反复呢?刘丽英同志一再强调:“办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铁案。”她为什么强调?就是担心反复。   

    但这毕竟是一个决定性的胜利。这一突破,使专案组的领导和同志们欢欣鼓舞。   

    李真108天没有开口,第109天开口了。   

    侯磊一块石头落了地,悬着的心放下了。   

    当他向刘丽英汇报这一情况时,刘丽英舒展开眉头,对专案组的工作和陈晓颖的表现,给予了表扬。但紧接着她又严肃地指出,工作并没有完结,说话是虚,落笔为踪,要一笔一笔把问题搞清楚,砸实了,证据、证言一样也不能少,要经得起检验,办成铁案。   

    担心反复。   

    斗争形势仍然很严峻。

 

 

李真受审纪实20、精气神

 

    腐败势力不是孤立的。   

    陈晓颖跟李真对上了阵,短兵相接了,但那只是整个斗争的一个主战场。还有全方位、多角度、多角落的面上的斗争在悄悄进行。   

    主战场很重要,它可以影响面上的斗争,或使之削弱,或激起更疯狂的反扑。   

    面上的斗争也可以影响主战场,或使你无功而返,或使你“化干戈为玉帛”。   

    专案组负责人刘森收到的恐吓信更多了。   

    侯磊不仅收到恐吓信,还收到劝降书。   

    侯磊与腐败势力的对立由来已久。这是由他的职务所决定的,也是由他的本性所决定的。   

    此人正直,清廉,注意身心修养。他认为这很重要。一个人在短短的一生中,活的是什么?理解各不相同,答案千奇百怪,但侯磊的回答很简单:精气神。要活出个精气神来!   

    精,就是崇高精神;气,就是浩然正气;神,就是健康灵魂。   

    这样,灵与肉就组成了一首优美而和谐的乐曲,走到哪里都铿锵有声地响着,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响当当”。干了事情,不谋私利,不用担心有人指脊梁骨,再加上文采和知识,能力和水平,那是何等的自豪与惬意啊!还额外索取什么呢?作一个有品位的人,足矣。   

    李真没有弄明白,没有活出精气神来,把自己糟践了。   

    他丧失理想信念,精神境界谈不上了。索贿受贿,哪还有一点共产党人的正气?于是灵魂随之肮脏,灵与肉一起腐朽,虽然走到哪里也弄出些响声来,发号施令,豪言壮语,但那是为了掩饰灵与肉发出的衰败之声。   

    不想活出他所提倡的那种“精气神”,而是打起精气神大捞一把的人,并非李真一个。腐败现象已经很严重。虽然侯磊绝对不是孤家寡人,却难免有时产生孤立无援之感,前后左右受到夹击。   

    都说搞腐败的人活得很累,其实不想腐败的人不仅更累,而且更难,进而还要惩治腐败的人,那就累上加累,难上加难了。   

    但只有真正行动的人才有这种感觉。   

    空喊口号,作表面文章的人没有这种感觉。   

    侯磊是真正行动的人。   

    于是他受了许多磨难。借用“样板戏”的一句台词:“八年了,别提它了!”   

    但是,不管怎样,别说你还坐在检察长这个位子上,就是一个普通的正直的人,也要为反腐败出一把力。   

    大案要案在不断地查下去,尽管有的受到很大干扰。   

    老百姓告状难,他首创“检务公开制度”,全国推广。   

    他让检察院与企业、行政管理部门共同建立预防职务犯罪的机构,采取措施,减少犯罪。   

    等等,等等,他倾其全力,千方百计,筑起一条遏制腐败的堤坝,阻止“前腐后继”的势头。   

    但是,虽有成效,腐败却仍在蔓延。   

    需要我们有更大的决心和力度。   

    这次查办李真案件,还有随之查办的原河北省副省长丛福奎案件,对于河北省来说,是一次带有决定性质的反腐败斗争。如果能从头到尾,彻查严办,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果虎头蛇尾,不了了之,那就不仅令人失望,而且后患无穷。   

    侯磊担心的就是这个。   

    现在陈晓颖上去了,如果还不能尽快拿下,局势的变化谁也难以预料。   

    即使能拿下来,也只是主战场上一次重要战役的胜利。面上的斗争如何,还将直接影响主战场。也许会使它前功尽弃。   

    所以侯磊才这样重视面上的斗争。   

    他没有把恐吓信纯粹当成恐吓信来看,以为就是为了威胁威胁自己,没那么简单,那是面上斗争的晴雨表和风向标。   

    从恐吓信的内容来看,反面的力量还很强大,上下串通,盘根错节。他们质问侯磊,拉侯磊,恐吓侯磊。李真还没有被拿下,给他们找到了借口。李真没有大问题嘛,为什么还不放?李真没问题,说情人就更没问题,是秉公直言,师出有名,讨伐有名,恐吓有名。   

    这的确够叫劲的。   

    陈晓颖,你可得把李真拿下来啊!   

   

 

 

李真受审纪实21、危机感

 

    但是,即使李真被拿下了,他们仍然会找到新的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上了一定层次的恐吓。那些匿名信就不应该称之为“恐吓信”,而要谓之曰“讨战书”。他们不是大势已去,别无它法,吓唬吓唬你就算完事了,而是分庭抗礼,兴师问罪。   

    所以侯磊想到的也就不是个人安危,而是这次查办李真案件的成败。   

    成与败,还没有一锤定音。   

    反方的力量是不能小视的。不说背后的强大势力,光李真一案最后受到司法处理的就达47人,其中厅级干部8人,处级干部14人。被纪委作党政纪处理的人更多。   

    这是一股力量,而且它的背后还有力量。如果不能彻查处理,那么活动起来将十分可怕。即使最大限度地查办了,仍然会有隐藏下来的,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针对这张看不见的网,侯磊提出了统分结合,异地办案。变了一个阵势,换了一下地点。在中央纪委、最高人民检察院和河北省委的统一领导下,将案件分成两级,一级案件由专案组直接组织指挥查办,二级案件由省检察院指定有关基层检察机关查办。无论一级案件,还是二级案件,都实行主办检察官责任制,检察长是第一责任人,副检察长是直接责任人。这样一来,不仅阵势变了,刀把子也牢牢控制在自己人手里了。于是,别有用心的人,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了。这还不够,还要把游击战术运用进来,异地关押,异地办案,让对方鞭长莫及,两眼一摸黑。   

    他想得很周全。只有感到危机的人,才能想得周全。   

    他不爱应酬,不爱喝酒,不爱玩。除了工作,就是看书。读理论书籍,也读政治小说。读报花的时间也不少,重要的用红笔画上,然后由秘书剪下来。他总要把本职工作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来研究,还把心得体会写下来。报纸杂志就向他要文章。《检察日报》为他开了一个专栏,每周星期三发一篇,最后结集出版,曰《周三杂记》。他有一项业余爱好,就是收集毛主席像章,收集了很多,举办过展览。   

    他很平淡而正统地生活着,远离声色犬马,很有心思反腐败,能够静下心来深入研究斗争的方法和策略。   

    因为思考,而产生危机感;因为研究,而想得很周全。   

    整日歌舞升平,吃喝玩乐,一天一小宴,两天一大宴,那就很难保持他这样一种心情了。他的心情保持得很好:客观,冷静。面对检察工作,必须是这种心情。   

    这是一种静态。他在静态中思考和研究。   

    越思考,越研究,工作任务就越重,越多,越细。他必须赶快坐上那部性能良好的轿车,风驰电掣地去办。   

    这是一种动态。他在动态中操作和指挥。   

    把陈晓颖派上阵去就是一种操作。   

    告诉陈晓颖怎么干就是指挥。   

    他坐在小车里用手机与各方面联系,发布指示,部署工作。小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很快,不断超越前面的车辆。他不怕危险。曾经出过一次车祸,也不接受教训。他要赶时间。他经常在午间和夜间出动,正好给支持不住的身体留个休息时间。他躺在后排座位上睡得很香。那次车祸就是在睡梦中发生的。   

    到各个分级负责的办案点上去已经很劳累,都需要他听情况,拿主意。   

    但他还有额外的任务。   

    新闻舆论对反腐败的宣传报道是很敏感的,遇有重点题材,定会抓住不放。一般情况下,在案子还没有查结时,是不让报道的,把记者拒之门外。但侯磊不这样,他很尊重记者。自己也是搞文字出身,知道舆论宣传的价值和作用。他接待记者,在不涉及机密的范围内,谈一些情况,利用舆论监督,推动案件查办。   

    这也是他事先设计好的一个重要步骤。   

    查办李真这个案子,从上到下,情况都很复杂。在问题没有最后解决之前,谁胜谁负,很难预料。有时会出现一种微妙的平衡,对立双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这时候如果给予宣传报道,借用一下舆论监督的力量,就等于向天平的一方,加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砝码,立刻打破平衡,出现新的转机。   

    面对复杂的局面,面对全方位的阻力,侯磊不得不想到这一切。   

    如果他只知道孤立地指挥专案组,而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探测、收集各方面的情况和信息,调动各方面的力量,发挥各种积极因素,消解不利因素,引导舆论,造成声势,他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    

    很可能最后失败的是他侯磊。   

    所以他要抓宣传报道。   

    干什么事总是要先造成舆论,何况反腐败这样的大事?群众迫切想知道李真的事情,那就让大家知道好了,天不会塌下来。   

    新华社记者就李真案件做了出色的宣传,对案件查办发挥了促进作用,社会效果也非常好。   

    记者们感谢侯磊检察长为他们的工作提供便利和支持。   

    侯磊说:“我还要好好谢谢你们呢!”   

   

 

 

李真受审纪实22、“精神体操”

 

    那位同志非常高兴,终于拿下来了!自己审了很长时间没有拿下来,陈晓颖一天就拿下来了,他由衷地钦佩。不过,这也可以看成是以往努力的继续和延伸,也有他的一份心血含在里面。由于敬佩使他跟陈晓颖成了好朋友,分手后仍保持联系,按季节把南方的新茶给陈晓颖寄来。   

    不过他造成的“后遗症”也够陈晓颖受的了。当时也没觉得“这是我们领导”的定位有多么麻烦,心想突击审完了也就完了,人一走茶就凉,还到哪里去找领导?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虽然一天就突破了,但接下来还要一笔一笔地补口供,找证据,前前后后,来来去去,讯问本人,内查外调,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一年多的时间里,你得维持“既定领导”的角色,这就难了,但想纠正却没有办法,一是有保密规定,二是李真那里也通不过。   

    陈晓颖一开始还真没意识到,这个“既定领导”有多么大,是李真回到监所,对同室的人犯们一吹嘘,才知道了自己的“级别”。   

    从监视器里,陈晓颖等几个弟兄们看到,李真回到号里,激动非常,来来回回地走遛儿。同室的“狱友”们仰视着他,不敢吭气。忽然他站定了说道:“你们知道吗?今天审我的是个副部级干部,用的全是外语。”   

    是啊,那位同志已经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局的局长了,那位同志的领导最次也得是个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吧,说是副部没准还说小了呢。李真觉得只有败在这样的高级干部的手下,才算有面子,才能继续顺顺当当地交待问题。所以你千万不能否认,但也不能承认,什么也不说就是了,我们只是“陈组长”,有时候称“陈检察长”,也没错,根本就是检察长嘛,至于理解成哪一级的检察长,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因为我们要保密,不能做任何解释。保密救了唐山市检察院这几个弟兄们。   

    也许是他对陈晓颖的学识太崇拜了,一时也对那些档次不高的“狱友”们说不清楚,所以就玄而又玄说了一句“用的全是外语”,一下子就把他们全打蒙了,同时自己能听懂外语,也显得很不简单。   

    618日到625日,陈晓颖带领助手,向李真一笔一笔地落实口供,做笔录。他还得绷着劲儿,内紧外松,讲究技巧——噢,李真排斥这个,那么换个词——艺术。这就是说,他还得背书,还得旁征博引,孔子怎么说,老子怎么说,周文王被囚禁而演《周易》,司马迁受宫刑而作《史记》,唐诗汉赋,宋词元曲——这的确是艺术。李真认这个。没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文学知识做后盾,这8天还真对付不下来。李真随时可以不说,也可以翻供,但是他没有。顶多有的问题想隐瞒一下,可是在陈组长的开导下,最终还是都说了。没有一回故意闹别扭,而是老老实实地一笔一笔地说,说完看记录,看完记录签字画押。   

    陈晓颖没有催他,喝着茶水,抽着烟,一点也不着忙。抠笔录的是他的助手。他只负责说,给李真开精神饭馆。李真说完一笔,就跟陈组长探讨一个问题。   

    李真说《论语》的有些观点和思想还是很好的,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但现在他可没有那种雄心壮志了,他想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   

    陈晓颖便引述《论语·先进篇》说,子路要治理“千乘之国”,孔子不赞成,却很欣赏曾皙“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个人的志向是由自己的心境所决定的,孔子周游列国失败,没有一个国君让他当官,“封疆大吏”的美梦做不成了,所以他才羡慕曾皙到河里去游泳,并迎风起舞与高歌。   

    这很符合李真当时的心境,听后感觉极好。   

    他感慨地说:“曾皙多好啊!那才叫生活。”   

    说罢闭上双目,暇想起来。   

    陈组长是在给他做“精神体操”。准备活动做好了,上场交待问题才出成绩。   

    这种“精神体操”也包括感情交流。给他改善伙食,给他看病。这都比较容易做到,不容易做到的是陪着他流眼泪。这可不是装出来的,也不能像演员似地往眼睛里抹辣椒水。当陈晓颖说道,李真的儿子可可,既可爱,又可怜时,李真哭了,李瑛眼睛里也转泪珠儿,一个高大的“东北”汉子能够这样,是很感人的,而任宪瑞则毫不犹豫地把眼泪掉了下来。李真一下子被感动了,当时没说什么,因为那是第一天,大家还不熟。过后提起这件事,他说:“老李,小任,我真没想到,你们能这么有感情!”   

    李真过去是不可一世的高干,现在跟几个刑事犯人关在一起,虽然大部时间都很听他的,但上来匪劲儿,也拿这个“高干”出气。有一次开饭时,别人都去吃饭,却罚他在墙根站着。李瑛从监视器里看到这一情况,走到院子里喊:“李真干什么呢?”李真不敢如实回答,说:“没事。”老李便发了火,大声说:“谁让你站着呢?胆子这么大!”对此李真感激万分。   

    在闲谈中李真说,我曾经藏在袜子里一个曲别针,打算钉不住了,就往电源插座里一插,结束生命,反正是早晚的事。现在没这个打算了,把曲别针扔了。   

    但是李瑛、小任不敢掉以轻心,让监所工作人员从插座里面把电线掐了,外面还把插座盒盖上,像没动过一样,让李真看不出来。但是工作人员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一个犯人!他们就把整个插座取走了,明确告诉你,不许自杀。   

    老李、小任却不是这么简单行事的,他们牢记陈检用老子的话对他们的教导:“天下大事必做于细。”一个插座的两种不同处理,具有了文野之分,前者显得很文明,很含蓄,后者却是毫不客气的警告。本来李真是出于对李、任二位的信任,才告之这一秘密的,二位理应以信任回报之,所以插座从外表上看没有动,但为了保险,必须从里面把电线掐掉。   

    没有这些处心积虑的细致,怎能赢得李真心甘情愿的交待?   

    不过李真看到插座被取消后,也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说:“我还不至于那样吧?到现在还不信任我。”显得很委屈的样子。   

   

 

 

李真受审纪实23、出色导演

 

    8天录口供后,还要到各地找有关当事人取证,取了证再回来找李真谈,互相印证,反反复复,一直到200111月底。   

    到外面找人取证也很不容易,找到找不到人是个问题,找到人见不见你还是个问题,见你说不说情况又是个问题。但陈晓颖和弟兄们总会有办法的,最后与那些被取证的人关系非常好。这里边有个策略问题,反腐败不能打击一大片,不能一锅子面烂到底,要相信大多数干部是好的。   

    否则你将彻底被孤立。孤立了你还想办成什么事吗?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但陈晓颖把事办成了。   

    每当陈晓颖取证回来,一进监所的院子,李真就会在屋子里跳起来相迎。他太想陈组长了,十天半月不见,心里没着没落的。   

    那种对话是高级的精神享受。后来彼此之间就好像无话不谈了。特别是跟李瑛和任宪瑞,李真更放得开。对陈晓颖,因为那是个大干部,说话还比较注意层次。对老李和小任,就很随便了,忍不住就吹嘘起自己的过去来。特别爱说官场上的事,谁谁谁怎么样,谁谁谁又怎么样。可着劲儿让他说,一天也不会断线儿。那怎么行?就打断他,说老李咱们先把这码事弄清楚,以后有时间了,再好好听你说。   

    于是就某桩罪状细抠起来。他积极配合。这时候他就安静下来了,两个脚尖向内对着,双手放在两腿中间耷拉着,低头思考问题。刚才却不是这样,两个脚尖向外撇着,张开两只胳膊,掌心向上,一托一托地舞动着,好像要把所说的荣耀之事,托举得越高越好。   

    人生充满了戏剧性。   

    他是想积极配合,赶快说清了某桩罪状,好再得到给他炫耀的机会。   

    但谁爱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总是说了几句,就被打断,说以后再好好拉。但哪儿还有以后?一条一条的罪状抠完了,他们也就走了,偶尔回到山西对证一两个问题,李真在亲热完后,还不无遗憾地说:“还说拉拉呢,你们怎么就走了?唉!”   

    人生充满了各种奇妙的关系。   

    自从第109天李真被全面突破之后,可以说大局已定,案件查处一步步顺利进行下去。但这只是从总体来看,局部上还要过许多沟沟坎坎,外部的阻力不说,就李真本人来讲,认识也有反复,虽不故意抵制,但也难免避重就轻,少说为佳。这时候必须特别敏感,否则极容易让他马虎过去,办出的案子就不再是真实的了。   

    陈晓颖不能接受这个不真实。既然双方都是以诚相见,那就不允许有任何的虚假掺在里面。陈晓颖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李真也应该为自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再也经受不起伤害了。李真的完美,就是这最后的忏悔与真诚。   

    李真的办公室里有一个装妙士饮料的纸箱子,外面用胶带纸封着,沉甸甸的。后来这个箱子就不翼而飞了。最后在一个与李真关系很近的人家里找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有关500万美元外汇额度和5000万元贷款的申报批示材料的复印件,以及就这一问题所写的告状信的复印件。这跟李真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保存和转移这些东西呢?当时就这个问题还没有一点线索。   

    陈晓颖认为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必须穷追不舍。但李真把口封得很死,坚决不说。另一方面这个问题不像一般索贿受贿那样界限很明确,容易说清楚,一方面这个问题牵扯的面太大,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得了的。说句实在话,这件事虽然是他参与运作的,但是他对其中的一些细节和做法,并不很内行,因为这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和金融方面的专业知识。   

    恰恰陈晓颖有这方面的知识。   

    他又要以自己的强项,对李真的弱项了。   

    陈晓颖采取的办法很特别,他一句也不追问,更不质问,而是同李真一起,分析外汇额度和巨额贷款的走向。李真当然知道走向,但从经济运行和金融流通的角度来讲,陈晓颖仿佛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所以他很专注地听着,不时还提出一些问题,陈组长耐心解答。陈组长又进一步在货币流通中加进了几个人物,当然是以假设的方式,让这几人从各自的利益出发,在这一操作中得到自己的好处。李真的积极性完全被他调动起来了,就像当年同乙和吴庆五一起参与这起贪污一样,兴趣盎然地在陈晓颖的指挥下又演示了一遍,直至把2000万元的巨款弄到了手。   

    陈晓颖好像在导演一部电视剧。   

    李真是这个电视剧的主角,努力表演。   

    落幕之后,陈晓颖微笑地注视着李真。   

    李真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居然也笑了,无可奈何地说:“你说的这也对。”   

    他承认了。   

    这么一个天大的问题,艰难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承认了。   

    “天下难事必成于易”,非虚言也。   

   

 

 

李真受审纪实24、“妈妈为你写一部小说”

 

    陈晓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侯磊检察长那张不笑的脸。在初战告捷,专案组同庆的时候,侯检却露给他一张不笑的脸。这使他很震惊,因此记忆也就格外深刻。   

    侯检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要让他记住。   

    记住了有好处。   

    记住了这张不笑的脸,也就记住了,他后面要讲的话。   

    他向陈晓颖传达了刘丽英同志要求他乘胜追击,一笔一笔落实、砸实、办成铁案的指示。   

    刘丽英对这次突破的胜利,还不由得舒展开眉头,侯磊却变本加厉地连眉头都没展开,故意拉长着脸说:“突破并不等于最后胜利,还要一笔一笔地过筛子,任务还很艰巨。这好比挖土,现在土刚松动,还得一锹一锹地挖起来,装在筐里。要在证据的收集、完善、固定上下功夫。”   

    现在他也只是把这2000万元的大土块刚刚松动,还没有最后装进筐里。   

    他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   

    他带着弟兄们到欧洲某国去了。   

    他们找到了乙。又是一场智慧和勇气的较量。签证时间只有10天,陈晓颖用了9天半跟乙谈话,使乙比较客观地出了证言。剩下半天时间要赶快上飞机,来不及去看那位他仰慕已久的文学大师的故居了。   

    最后,土装进了筐里,李真与吴庆五和乙共同贪污2000万元的问题,彻底落实了。   

    一年多来,陈晓颖等不是扎在山沟里,同李真“探讨问题”,朝夕相处,就是走南闯北,外围调查,晓行夜宿。   

    李真案侦查终结,先后共取证二万一千多份,组装案卷53册,摞起来有一人多高。   

    所以,家是顾不上了,大家、小家全顾不上了。   

    陈晓颖父母都是离休干部,不能回家看他们,就偶尔打个电话,说些抱歉的话,父亲就发脾气,说:“共产党员说这话!家不指着你。”母亲不仅不发脾气,还特别高兴。解放战争时期她在部队文工团工作,战士急行军,她站在路边打快板,说顺口溜,鼓舞士气。她怀念战争年代的生活,可惜过不上了。你看她有多天真吧!她以为儿子正在战斗,不是还有“百团大战”的主战场吗?那就专心战斗吧,妈妈给你鼓劲儿。妈妈为你写一部小说。   

    陈的儿子那一年考大学,他也只能道义上给鼓鼓劲儿,而不能实际操作了。按现行报考办法,操作也很重要。幸好侯磊不仅会拉长了脸,还会出人意料地想到了他的儿子,而且更会操作,保他儿子上了河北科技大学里面的一个警察学院,学的是刑侦专业,看来要子承父业了。他很高兴。   

    妻子得了子宫肌瘤,他绝对没有时间陪着到医院去做手术,但他的医学知识帮了他的大忙。他认为这种肌瘤忙着动手术,并不是最佳选择,抻抻再说吧!也只能抻抻再说了。没想到这一抻,把子宫肌瘤抻好了。他又很高兴。   

    吉人自有天相。不迷信不行。   

    除了高兴,还有害怕。也许用“害怕”这个词有点不恰当,像陈晓颖这等优秀人物怎么能够害怕呢?没准李真这个案子办下来,他就成英雄了,英雄按过去的宣传口径是不让害怕的,但幸好他现在还不是英雄,还可以害怕。   

    看守所建在山沟里。屋里的地面比外面的山坡还低,下雨倒灌,把鞋漂起来。要是山洪暴发,肯定跑不了。雷电很厉害,曾击坏了电话和监视器。也有可能击着人。水硬,大家都肚疼,肚胀。   

    这些都不可怕。   

    让他们担心的是,由政治风险而转化成的生命风险。   

    侯磊检察长向他交待任务时就说过,河北情况复杂,要准备承担政治风险。   

    当时他说了不怕。   

    的确,当他收到匿名恐吓信时,他没有害怕,因为比这更严重的恐吓信,侯磊收到的多了,不也没出什么问题吗?   

    但是在这个小山沟里情况就不同了,如果有人派杀手,便可很容易地解决问题。   

    所以他睡觉时总是睁着一只眼,“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很紧”。   

    有一天夜里看守所出现点情况,站岗的武警拉响了枪栓,睡觉睁着一只眼睛的陈晓颖听到了,立刻抓起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枪,光着身子冲了出去。    

    附近军犬驯练场的警犬们一阵狂吠。   

    这一次他真有点害怕了,自己被解决了虽然事也不小,但查案被迫中断或者出现反复,即将完成的杰作被破坏掉,他是说什么也会死不瞑目的。   

   

 

 

李真受审纪实25、“哲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位同志留下的“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了。首先是高档烟的供应出了问题。你们既然是北京来的大干部,抽的烟起码不能低于中华吧?开始就是按这个标准“配给”的,上午给李真一包烟,下午又是一包,晚上还得一包,甚至更多一点,一天三包大中华,再加上自己还要抽,蚂蚁驮砖头——吃不住劲儿了。   

    实话实说,有时出去办案,会有人送些好烟抽的,但在这深山沟里,就没有这种便宜事了。用他们那点工资买中华烟抽,简直是开玩笑。所以很快就囊中羞涩,不敢再去县城买烟了。   

    但又不能给李真断档,断档就露馅儿了。   

    恰好有人给送来几条中华烟,救场如救火,拿上去了。甩给李真一包,他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陈晓颖也点着一支。   

    不对味!假烟!   

    他的口感特别准确,买来的烟都经他先尝一尝,假的马上退货。这次是别人送的烟,马虎了。   

    但李真抽得很香。   

    他也便就坡下驴,不再吱声。   

    过去李真抽的是大小熊猫,中华都很少上口。进入看守所断了烟源,不得不抽吉庆烟。后来又抽中华。忽好,忽坏,分不出滋味来了。也许是精神上的打击和变化太大,内心的苦辣酸甜已经特别丰富,对区区烟味早已不屑一顾了。   

    但对陈组长的身份还在一直关注着,定位副部级不变。经常说出一些高层秘书的名字,问陈晓颖认识不认识。他觉得不应该不认识。但陈晓颖不认识。这就显得很被动。   

    后来陈晓颖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是可笑,何苦背这个黑锅呢?就不再注意身份这个问题了,就放开了。   

    到案子后期,李真也从侧面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居然也没有多大的失落感,陈晓颖等人的人格地位已经牢固地确立在他的心中。   

    有一天,李真突然问:“您把我攻下来,治我罪,判我死刑,您是否有胜利者的感觉,特有成就感是不是?”   

    陈晓颖说:“我有成就感,但没有愉悦感。自古之兵非好战。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和自由,绝不是我们的目的。把你送进监狱,失去一位初次见面就能这样倾心交谈的朋友,我心里很不好受。”    

    李真落泪了。   

    然后继续说问题和谈天。谈到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民族大融合,谈到唐代文学为什么繁荣,谈到伦理学、法学、美学,等等。忽然,李真话题一转,谈起了自己的身世。陈晓颖想不到他会谈这个,因为他并非真的是“高干子弟”。谈就谈吧,陈晓颖早就对李真的“红色档案”作了连李真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深入研究。   

    李真谈起了那位德高望重使他倍感荣耀的“养父”,陈晓颖立刻接过话去,把那位老前辈何时参军,在第几旅当首长,如何进军东北,何时当纵队副政委,怎样南下当军政委,何时转业任省委书记处书记等等,说得一清二楚,好多情况连李真都不知道,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后,他继续交待问题。当他说清一个最关键的情节,给自己卸下了一个包袱,也使审讯人员十分满意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来注视着陈晓颖,半响才说:“我知道,我是死在您手里了,但我出言不悔。我敬重您,您把我当人看,跟我平等对话,没有玩什么技巧,您用人格打动了我,用知识征服了我,用道理说服了我,用感情温暖了我。您是一位哲人。”   

    陈晓颖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不是因为受到了赞美,而是因为发出赞美的人。   

    李真继续探讨说:“陈组长,您说我是不是于连,抑或是高俅?”   

    陈晓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很敏感,也很难说。时代不同了,阶级不同了,怎么好类比呢?但李真产生这样的联想,也并非没有他的道理。他可能是觉得自己有点像于连,出身一般干部家庭,并非高干子弟,社会地位不高,那时候看到父亲是市级干部的李军,都觉得高不可攀,只能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李军是瞧不上他的。但是后来他爬上去了,像于连不仅摸了德·莱纳夫人的手,而且还发生了性关系那样,他不仅让李军瞧得起了他,而且还让其成了自己的情人。这是一个从底层升到高层的飞跃。但是他也像于连那样又从高层跌落下来。至于李真为什么把自己跟高俅联系起来,这就有点令人费解了。也许他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做到像高太尉那样的大官吧?这跟从“封疆大吏”到成为“政府阁员”的思路是一致的。   

    他谅解了陈组长对这个问题的不好回答,而继续说道:“如果有一线希望免于一死,我希望咱们能保持通信联系,并非常盼望您能去监狱看看我。但我知道死罪难逃,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那么我希望在我走上刑场的时候,您去为我送行。能不能答应我这最后的要求?”   

    陈晓颖握住他的手说:“我一定。”    

   

 

 

李真受审纪实26、“解剖”

 

    我们已经多次提到,办成铁案,防止反复。   

    但是,最铁的铁案是什么?最坚固的防腐长城又是什么?那就是人们的思想。   

    还是个灵与肉的问题。   

    随着李真案件的逐步突破,并最终查结,侯磊早已在这个问题上作文章了。   

    他总是超前思维,一环扣一环,把事情想得很仔细。还是因为有危机感。李真案件牵扯了这么多党政干部,可不是个小问题。   

    铁案,就是已经查处的案件,过后谁也翻不过来。是啊,像李真这个案子,办得这么扎实,要翻案是不可能的。但是,法律程序上的翻案不可能,思想上的翻案却随时可以。   

    你能限制一个人的思想吗?不能。李真出事之后,社会上反响很大,认为怎么重用了这么一个人,这么年轻,这么贪婪,特别地愤恨。愤恨归愤恨,也不影响有人很羡慕,说值啊,什么都享受了,权力,金钱,美女,如果不露馅儿,官还得升,钱还得多,女人还得换,那就更值了。   

    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你能限制他们这样想吗?不能。于是,他们就这样想下去,想下去,想得多了就难免变成行动,变成行动就难免步了李真的后尘,步了李真的后尘,就等于出了一大批李真,出了一大批李真就不好办了。   

    形势很严峻。   

    没有突破李真案子的时候,形势很严峻,担心会反扑过来。现在突破了,查结了,胜利到手了,侯磊应该松一口气了,“也该歇歇了”。是的,他很想这样,这样多好啊!但是他的思想总在不停地运转——他也是限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啊,案子还没查结,他就想到了“一大批李真”的问题,他就轻松不了啦。一个李真还这么难,一大批李真那可怎么办?   

    形势仍然很严峻,甚至更加严峻。   

    在反腐败斗争的领域里,他已经进入到一个很深的层次里面去了。出不来了。因此常人很难理解,案子查结了,任务完成了,他怎么比案子压着时还忙?人们发现他在写东西。噢,要召开表彰大会了,让他讲。秘书起草不就结了吗?再说原稿已经讨论过了,很不错的了。不行,他得自己写。对,文人出身,放不下笔。他倒很想放下笔,怎奈他那个层次一般人进不去。时间很紧,他就像年轻人那样“连轴转”。结果一讲,效果出来了。表彰会的气氛当然还是很有的,只是有些问题他讲得很尖锐,使大家为之一震,清醒的一震。   

    什么叫贪婪性?何为团伙性?怎样才算典型性?如何构成隐蔽性?新动向到底是什么?   

    面对复杂的腐败现象,面对“红了眼”、“发了疯”的腐败分子,他做了令人信服的系统诠释。   

    治病行医的人必须懂得人体解剖学。   

    他上了一堂“腐败解剖”课。   

    不好好解剖一下李真这个案件,不是太可惜了吗?   

    执纪执法人员要解剖,广大干部群众更要解剖。   

    这是第一步,解决出现“一大批李真”的第一步。   

    他忙了起来。晚上用笔“解剖”,白天用嘴“解剖”。当然我们还可以换个更好听的词:“剖析”。汉语就有这个好处,随便换,有的是词。   

    怎么换也没换过侯磊,刚得到消息,他又改成“警示”了,“反面教员李真的警示”。   

    他到处坐着“飞车”去“警示”,大有刻不容缓之势。   

    到省纪委去讲,到执法部门去讲,到经济管理部门去讲;党政机关讲,企事业单位讲;省里讲,市里讲……李真等腐败分子聚敛钱财“红了眼”,“发了疯”,侯磊讲这个也紧往前赶,好像担心有谁把握不住自己,没受到“警示”,就提前犯了错误似的。   

    注意身体啊,你还有这个病,那个病啊,心血管了不得啊!全顾不上了。坐在“飞车”里以那么高的速度运行,人是很不好受的。他很惬意。下了车更惬意。到礼堂一开讲,惬意的感觉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要再一次经受感情的磨难。   

    讲述犯罪是一次痛苦,解剖灵魂是一种疼痛,总结教训是一份沉重。   

   

 

 

李真受审纪实27、“人生如屋,信念如柱”

 

    李真案件的查处曾遇到很大阻力,老百姓早就拭目以待呢,看到底敢不敢查,能不能查。现在查结了,定罪了,宣判了,干部群众拍手称快。   

    侯磊是不会放过这个的。反腐败,搞廉政,没有群众不行,现在正好可以给大家一个信心。他说:“李真等案件的宣判告诉我们: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不容情,法不容权。不管你官多高,权多大,只要触犯刑律,就要受到追究。”   

    这是他所期望的一种局面。从李真案子上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要欢欣鼓舞地讲出来。   

    李真的毁灭很可惜。他为什么走向毁灭?必须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后面还有大部队,前车之鉴非常重要。   

    “首先在于其理想信念的坍塌。它警示人们,”侯磊说,“把理想信念问题解决好,是首要问题。”   

    穿鞋戴帽,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台下的听众有点失望了,都说侯磊检察长有水平,我看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先别急着下结论,听他讲。   

    “如果他们仍在官场,仍在高位,谈‘理想’,论‘信念’,也许会有人说他们是在‘作秀’,而他们以带罪之身,在对自己的罪行进行了全面、深刻反思之后谈到这些,则完全反映了其真实心态。”   

    有点意味了。“作秀”的太多了,不是说“要反腐败找前三排,要抓大的上主席台”嘛,领导干部得以身作则。   

    台下跟他共鸣了。   

    于是也接受了他下面的一句套话:“理想信念是统率人的灵魂的,是管总的。”   

    但套话不能太多。   

    却又不能没有。   

    接着讲的话特别实在:“现在有的人,一提到理想信念,就觉得是虚的,是空的,这是错误的。理想信念有着实实在在的内容,它体现在一个人的追求和行为上。也就是说,信念决定追求,追求体现信念。李真是在认为‘共产党快完了’,丧失了共产主义信念后,才把追求定在‘做经济准备’上的。”   

    下面出现了警句:“纵观古今中外许多名人成功之道路,横看‘前腐后继’无数贪官沉沦之轨迹,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生如屋,信念是柱,柱折屋塌,柱坚屋固。”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大家服了。   

    他警示大家,千万不能走李真的路啊!   

    至此“管总的灵魂”就讲完了。他希望能够帮助大家把这个“总开关”拧得越紧越好。   

    接着他又讲权。权这个东西真是太好了,却又十分可怕,可以使人产生一种“权惑”。李真就是被“惑”在里边了。侯磊要求人们,“牢记权力的本质属性和本质要求”。他说:“权力姓公名民,根本属性是公,来自于公,服务于公,于‘私’字不沾边。谁化公为私,以权谋私,搞权钱交易,轻者会被人民剥夺权力,重者将要受到党纪国法的严惩。”   

    这个道理大家早就知道,听多了也就跟挠痒痒差不多了。不过“权力姓公名民”的提法,很提大家的神儿,在脑子里打下了一个记号。   

    但是记号不一定管用。   

    “钱权交易”也是个记号,打在人们的脑子里恐怕要更深,只是深到反面去了,不仅没有警惕钱权交易,反而照着去做了。   

    侯磊可不希望这样。   

    钱权交易总是偷偷摸摸地进行,不仅行为和操作要保密,在思想和心理上也要保密。    

    前者被揭露出来,就违纪违法,犯事了。   

    后者被揭露出来,放在桌面上讨论讨论,就站不住脚了。   

    人们往往重视前者,忽视后者。   

    其实后者在某种意义上说,更应该受到重视。因为讨论讨论,站不住脚,就可能不干了。之所以藏着掖着,就是心虚。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心态。   

    侯磊偏偏要在大厅广众中讲出来。   

   

 

 

李真受审纪实28、死亡之路

 

    他说:“搞钱权交易的人不算少,不少人还给自己找了一些所谓的‘理由’,比如,有的人认为什么都是虚的,惟独钱财是实的。当官管一时,有钱管一生。为了得到实惠,他们千方百计仗权敛钱;有的人认为社会风气就是这样,法不责众,不收白不收,不收是傻瓜。‘从众’心理驱使他们以权谋钱;有的人在官场上失意,觉得没希望升官了,就设法弄点钱吧。他们为了心理得到平衡而大捞;有的人年龄快到限了,眼看就要‘人走茶凉’,心想以后再弄钱就没有机会了,为了退休后生活得好一些而猛捞;还有的人自己幼年时生活很苦,希望子女今生不再受苦,为了子女日后幸福而捞钱。”   

    都很“合理”,却又都站不住脚。   

    有这种想法或者正在行动的同志们,不要再做美梦了!是的,你有可能得逞,但也有可能砸锅。这是一种赌博。还是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吧。还是平平安安地过一生为好。李真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接着他就开始告诫了。   

    这时候人们对“告诫”也不反感了,更何况他的老词新用还真是那么回事。什么“依法用权”、“廉洁用权”、“按职用权”、“以德用权”,等等。   

    最后好像是动了感情:“同志们,在行使权力时,一定要谨慎再谨慎,珍重再珍重,不能让欲望与权力结亲啊!”   

    照我的理解,按我文章主题的要求,我认为,以上侯磊谈的都是“灵”,下面该谈“肉”了。   

    因为很大一部分欲望是肉身产生的。   

    人有各种生理欲望和感情欲望,有度为正常,无度为不正常。权、钱、色之所以能对人产生诱惑,就因为人有欲望。   

    欲望也不都是坏的。追求美好的感情,刻苦学习,干大事业,争当先进,勇拿冠军,这都很需要,应提倡。   

    “而金钱欲、权力欲、美色欲则要抑制”。   

    欲望是好坏两个方向的动力。   

    讲得很清楚,很在理。   

    他还讲到了交朋友,要求大家“慎重交友”,提出了一个“交际圈”的问题。他惟恐保不住同志们的险,把一切方面都要想到。   

    很明显,李真的交友出了大问题。没有“三驾马车”的狂奔,也不会如此快速地达到这一步。   

    改革开放,五光十色,人们不由得把“交际圈”扩大了。这是好事,但必须目的纯正。比如,与私营企业家交往,如果着眼点是发展经济,那很好;如果目的是想搞钱权交易,“傍大款”,那就坏了。   

    他提出了“冷静交友”、“慎重交友”和“择廉交友”,以警惕在违纪违法的问题上“优势互补”,让朋友成为自己走向腐败的“加速器”。   

    侯磊在台上讲,党政干部在台下听。   

    “解剖”的是李真,大家却不同程度地感到有些疼痛。   

    侯磊的解剖刀拉得太深了,也太巧了。   

    良言苦口,为了治病。   

    交友固然可以是精神上的契合,属于“灵”;但侯磊所讲的,主要是防止欲望上的沆瀣一气,交那种酒肉朋友,所以应属于“肉”。层次是不一样的。   

    最后他讲到了修养。   

    要使灵魂主宰肉体,必须加强修养。   

    修养贵在自觉。   

    可是人们有一个通病,在台上的时候,往往不太自觉,等到成为阶下囚再想自觉,已经晚了。   

    李真就是晚了。在台上时得意忘形,专横跋扈,在监所里,受了陈晓颖的启迪,才自觉反省。   

    侯磊指出,自觉来源于清清楚楚的是非观念和扎扎实实的自控能力。   

    他送给大家四句“箴言”:“政治上把握住方向,感情上把握住原则,行动上把握住分寸,生活上把握住小节。”   

    “这样,自己的命运就会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侯磊断言说,给所有的同志打了保票。   

    会场上响起了由衷的掌声。   

    最后,侯磊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腐败之路是死亡之路。要防止滑入这条死路,必须把握自己,管好自己。人,最了解的是自己,最不了解的也是自己,最能把握的是自己,最不能把握的也是自己。世界上最可靠、最管用、也是最难的是把握自己、管好自己。管好自己,安全无虞;放纵自己,危险在即。每一名党员干部对此都应该清醒再清醒,珍重再珍重。”   

    演讲结束。   

    题目是:《把握自己,管住自己,走好人生之路——反面教员李真的警示》   

    他退出场去,留下了一片沉重的思考。   

   

 

 

李真受审纪实尾声

 

    侯磊“解剖”了李真,陈晓颖征服了李真。   

    陈晓颖留在了李真的思念里。   

    当然李真被捕以后,让他思念的人很多,但通过案件的逐步暴露和深入揭发,有些人已经转换了角色,从思念的对象变成了仇恨的目标。陈晓颖则是从“敌人”变成朋友的一个代表。所以那思念是很新鲜和迫切的,并且是目前情况下惟一能够给予他勇气和力量的人。所以他不仅思念,还要时时地挂在嘴上,说陈组长是个“哲人”。   

    侯磊检察长曾对陈晓颖开玩笑说:“现在李真表扬你的次数,比我还多。”   

    是的,我们的专案组,我们的检察官,我们的陈晓颖,净化了李真的心灵,拯救了他的灵魂,使他从肉体的欲望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所以他把自己洋洋万言的忏悔叫做《心灵的忏悔》。   

    “哲人”,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要当一个好的检察官,不仅应该是一个法律知识的拥有者,还应该是一个世事洞明的哲学家。任何学科的最高汇聚点必然是哲学,其顶尖人物必然是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健全的哲学家。很难想像,只强调执业中的技术素养,而忽略了执业中的人文素养,能成为一个时时要跟人打交道的优秀的检察官。   

    李真在《心灵的忏悔》中是这样记述陈晓颖这场灌顶醍醐式的谈话的:“陈组长的首次提审使我至今难以忘怀,记得他非常真挚地讲到……听了这些真诚而恳切、纯朴又高尚的正义良言,使我深受感染。我由衷地感受到,对我的感化、拯救绝非是用一种方法和技巧,而是充分体现出一种诚挚、善良、人的美德和对党、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看到他们工作中严肃认真、不辞辛劳、无私无畏的敬业状态,深感自己是那么渺小。”   

    “我发自心底地说:曾是专案组的领导,一位高尚的哲人,用人性,用对亲人的责任,唤醒了已绝望的我对生命的无限渴望,然而他更用正义、良心、对国家对民族极为负责的崇高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使我心灵深处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此时我已不仅深对自己的罪过痛悔,对河北大案所涉及的腐败分子尽己所能彻底地检举,而是诚恳地向党请求:将我处以极刑,用我曾可耻的一滴血谢罪国人,也算是我向党和人民深深忏悔后的补过吧!这是我的心灵之声!!!”   

    有记者采访陈晓颖,要求用最简短的话,说出查办李真案件的体会。   

    陈晓颖说:“那我可得用闪光的词儿了。”   

    记者说:“用吧,没关系。”   

    陈晓颖说:“忠诚。”   

    记者一把握住陈晓颖的手:“哥们儿说得忒好啊!”   

            (选自《报告文学》2003年第4期)